仙境散策指南
若要列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名單,《愛麗絲夢遊仙境》絕對名列前茅。在許多讀者真正翻閱《愛麗絲夢遊仙境》之前,可能都已經對愛麗絲墜下兔子洞後的種種奇遇耳熟能詳,由此也可見愛麗絲故事早已深植中文讀者心中。事實上,《愛麗絲夢遊仙境》早在1922年已經進入中文世界。當時語言學家趙元任以靈活中文翻譯此書,原作者路易斯・卡洛爾精心藏於書中的文字遊戲、奇思妙想、邏輯與數學問題,趙元任都一一巧妙化解,以原書中一段雙關語為例:
“ But they were in the well,” Alice said to the Dormouse, not choosing to notice this last remark.
“ Of course they were,” said the Dormouse: “well in.”
阿麗思故意當沒聽見了這末一句話,她又對那惰兒鼠問道,「但是她們已經在井裡頭了勒,怎麼還抽出來呢?」
那惰兒鼠道,「自然她們在井裡頭,儘儘裡頭。」(趙元任,1922, 107頁)
此處in the well 與 well in 二語雖短,卻足以讓眾多中文譯者傷透腦筋。但趙元任卻以「井裡頭,儘儘裡頭」輕鬆化解,其譯筆靈動可見一斑。也因此趙譯一出,其《阿麗思漫遊奇境記》長年獨佔鰲頭,為中文譯界公認最佳譯本。據賴慈芸研究(2000) ,後續諸多中文譯本皆改編自趙譯,亦難有出其右者。《愛麗絲夢遊仙境》這麼一本小書,就因前有原作者路易斯・卡洛爾的文字遊戲、後有趙元任精妙譯本,成為不少中文譯者心中一座不易挑戰的大山。原文與經典譯本並立,後續譯者只好另闢蹊徑。有些選擇繞道而行,暫且擱下書中各種文字遊戲與無稽詩,刪減濃縮,著重於故事情節。現行諸多兒童改寫本大多採取此策略(如:東方版、鹿橋版等)。有些則以近似人類學式的觀點,定點考掘,一一細究原文各種互文典故,詳盡註解(如:張華譯本(2010)、王安琪譯本(2015)、陳榮斌譯本(2016)等),讓讀者不但窺得兔洞秘境,更可了解洞裡乾坤。改寫本略過文字遊戲,讀者雖大致可得故事旨趣,卻難窺卡洛爾巧思。註解本鉅細彌遺,但閱讀之際則需停頓消化文本之外的各類訊息。以看畫展來打比方,改寫本大約就是走馬看花,火速瀏覽。註解本則像是帶著專業導覽隨身看畫,工筆起落皆不錯過。但除了這一速一緩之外,能不能以另一種速度一探兔子洞呢?基於這個動機,筆者接下了這個挑戰,希望能以「散策」般閒適自在的步伐,陪同讀者一起「漫遊」奇境。為此,碰上文字雙關,筆者盡力在譯文中創造相似語言效果,但不提供過多註解,希望讀者能直接透過譯文,緩步觀察卡洛爾的奇想世界。然而,這個任務並不輕鬆。書中愛麗絲一語正道盡筆者翻譯時的心緒:
「待在家裡舒服多了。」
可憐兮兮的愛麗絲想著:
「身體不會忽然變大變小,也不會被老鼠兔子使喚來使喚去。
我有點後悔跟著兔子跳下洞來了,
不過……不過……猜不出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這樣日子好像比較有趣。」
這個「散策」的翻譯定位,意味著筆者一來難以閃躲原文中的文字遊戲、二來又得放下註解這強力武器,僅能在譯文方寸之間,盡力展現原文的風采。於是翻譯之時便也似愛麗絲一般,常常被原文「使喚來使喚去」、時時得絞盡腦汁讓中文「變大變小」找出更多可能。過程中偶爾也會「後悔跟著兔子跳下洞來了」,但又覺得這樣確實「好像比較有趣」。左右為難之間,筆者盡力在翻譯時,保留原文趣味與音韻效果。以下二段為例:
(一)
“Edwin and Morcar, the earls of Mercia and Northumbria, declared for him; and even Stigand, the patriotic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found it advisable—“
“Found what?’ said the Duck.
“Found it,” the Mouse replied rather crossly: “of course you know what ‘it’ means.”
“I know what ‘it’ means well enough when I found a thing,” said the Duck: “it’s generally a frog or a worm. The question is, what did the archbishop find?’
『有愛德華與莫卡二氏,莫西亞、諾森比亞伯爵者也,俯首稱臣。又有坎特伯里大主教,史提根氏,原一忠民也,見勢之……』」
「見四隻什麼?」鴨子問。
「是『勢之』好嗎。」老鼠沒好氣地應著:「『勢之』是什麼意思你應該懂吧。」
鴨子說:「我當然知道呀,我出門常常東看西看,不是見到四隻青蛙、就是看見四隻蟲。可你沒回答我的問題,到底主教看見四隻什麼呀?」
此例中,卡洛爾借用英文中it既可作虛受詞又可實際代指名詞的雙重性質,一虛一實之間,成了老鼠與鴨子的雞同鴨講。中文代詞用法不同於英文,筆者嘗試以諧音譯之,創造另一種雞同鴨講效果。
(二)
…the Drawling-master was an old conger-eel, that used to come once a week: HE taught us Drawling, Stretching, and Fainting in Coils.’
`What was THAT like?’ said Alice.
「『划划』課的老師是條鰻魚,每個禮拜來學校一次,專門教我們『速瞄』跟『游划』。」
「是要怎麼瞄、怎麼划?」
此處卡洛爾以drawling 取代drawing, stretching 代替sketching, fainting in coils戲仿painting in oils。筆者除了以諧音翻譯外,也試著以兒童問話的語氣來詮釋愛麗絲的提問。希望展現作者巧思之外,也能在人物對答之間,還原此書創作之初的「兒童本色」,讓讀者不論年齡大小,能在譯文中感受到卡洛爾當初為小愛麗絲精心打造的童趣世界。
個人此譯《愛麗絲夢遊仙境》,受惠於前譯良多,若沒有譯界前賢勇於攀上這座大山,探索中文表達的各種可能性,則沒有今日此譯本。身為譯界一員,筆者僅希望個人拙譯能夠陪伴讀者閒適漫步於路易斯・卡洛爾建構的奇想世界,讓讀者不因「經典」二字拒此書於千里之外,也不因「兒童文學」而輕忽了作者的獨具匠心。筆者雖有此懷抱,但原文精妙,譯文中力有未逮之處,尚請讀者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