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凸的鞋印。融凝雪。與轉角爭地的雪
我們察覺到融雪跡象,是因為一縷淡淡幽香隨風而來。積雪不復鬆軟,變得越來越堅實。氣溫高高低低,積雪層層分明,一層黑一層白交錯堆疊。上個星期我穿雪鞋走過的地方,出現一個個浮凸的鞋印。事情是這樣的,我那時候經過,橡膠鞋底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多孔紋路。被踩踏過的雪相較於旁邊的雪更為紮實,也更能抵抗侵蝕。等雪的高度逐漸下降,比我的鞋印還低時,日本庭園的石板小徑便儼然成形。浮凸鞋印的多孔紋路居然比實物更持久,鞋印亦成為實物。
道路兩側的積雪因日夜溫差變化,形塑成一個蜂巢(這裡的人都如此形容),蜂巢隔成許多小室,壁面在陽光照射下穿孔崩塌,殘骸彷彿白衣或灰衣悔罪懺悔者列隊前進,汽車揚起的灰塵沉積在蜂室裡。雪融後重新結凍再遇到下雨,積雪的形狀便千變萬化,山巒、鬆餅、糖霜、樹葉、尖塔和岩石裂縫,只是髒兮兮、油膩膩、灰撲撲的令人作嘔。外型固然優雅高貴,本質不提也罷。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尊美麗的雕像,卻發現材質是低劣塑膠。之後再度下雪,轉眼間又恢復成童話世界。不過最後結果是黑白相間的千層蛋糕,一層黑一層白一層灰,分別是沙、雪和鹽。我需要一個常用名詞表才能把寒冬的種種變化說清楚,義大利文的優點是形容詞,柳絮飄雪、細雪霏霏、漫天大雪、墨雪。瑞士德語Firn是說春天的雪,專指阿爾卑斯山北麓到夏天才融化的雪原。或許形容詞足矣,再過沒多久就不需要用到名詞了,我們遲早能等到最後一次雪融。我其實比較想用英文來描述雪景,有些字聽起來好美。Wood、mountain,發音彷彿有光,一讀出來就隨風散逸。義大利文的樹林bosco、山巒montagna,格外詰屈聱牙。
二月二十一日。又下雪了,雪快停的時候一切都放慢了速度,近乎停滯。山丘南麓的雪融了又再度結凍,比北麓積雪堅硬許多。所以遇到山徑坡度較陡的時候必須格外留意。
下雪後出門很像玷污了世界的純潔無瑕。就像小時候一大清早跑到海邊,在沙灘上留下一天最早的腳印,那瞬間還以為自己是地球唯一的主人,世界限縮到只有大自然,沒有文明,也沒有社會。我們可以是第一個發現者,也可以是最後一個遺棄者,我們可能會覺得驚豔,也或許沉溺在鄉愁裡,我們看顧每一朵花、每一顆石頭,宛如它們的守護者。
阿帕拉契山徑有一段路沿著溪流走,會經過艾特納鎮的舊墓園,最後立碑時間是十九世紀。我靠近去看其中一個碑文:雪與角落相爭,攻無不克。它能把二面角填滿,能讓銳角徹底變圓潤。我不知道雪如何附著在每一根針葉上,但它必須做到,才能夠覆蓋整株樹。做大事總得有個起頭,那就從小處著手。
有幾株樹離墓碑太近,樹根輕撫枯骨。有時候我會在多年前殉難的將士墓碑旁看到一面塑膠美國小國旗,我想那應該是集體愛國主義作祟,而不是某個後代子孫孝心大發。歐洲的墓園被封閉在高牆內,而高牆加深了心中恐懼。牆擋住伸出的雙手,牆上突出的釘子勾住路人的外套。風塵僕僕的旅人,你要去哪裡?你想拿回你的外套嗎?來拿啊!在美國,就連住家庭院都不築圍牆,墓園又何須多此一舉?(漢諾瓦鎮入口一戶人家院子裡就有幾座墳墓,不知道他們家晚上跟小朋友都說些什麼故事。)我們自然不會在墓園純淨雪地上輕率地留下足跡,以免被視為大不敬。
我站在一處高地,利用難得的缺口望向前方風景。這是做繪畫練習的好時機,問題是要掏出紙筆實在太冷。於是我在心裡完成了一幅草圖,把眼前這一幕所有細節一個一個記下來,用眼睛描繪它們的輪廓,彷彿之後要依樣畫在素描本裡。舉例來說,我往下看,看不出山丘側面輪廓,眼前一片雪白,只能靠雪地後方的樹木勾勒其形,憑藉的是感知,完形心理學派應該對這一點很滿意。
是感知,抑或是幻覺。我意識到自己快要墮入非現實深淵。我跟小黑在佛蒙特州基靈頓(Killington)的滑雪纜車站旁散步,成堆滑雪客中我們是唯二在走路的,非常不合群。我穿的衣服不倫不類,又是外地人,看起來就是個異類。這裡到處都有薄冰覆蓋,非常滑,又很容易崩裂。各種金屬反光差點把我們的眼睛閃瞎(好像有賣小狗專用的太陽眼鏡,我考慮一下)。停車場後面應該是雪砲測試人工造雪的地方,那個角落因此改頭換面,樹木被厚重的雪所覆蓋,形狀讓人想起植物的原始樣貌,只可惜朝著詭譎造作的方向發展,讓人有身在不知名星球上的錯覺。就連天空似乎也結了冰,太陽貌似乳白色燈泡。因為相機設定錯誤,我拍的照片都偏藍,讓人誤以為我造訪了某個跟地球很像的變形星球,理想中的天王星。我天馬行空想像自己到了外太空探險,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的尤利西斯帶領下,不斷有新發現,去到遠方。
「怪胎」。在高速公路上野餐的史詩之旅
當你開始花時間在撿木頭、鋸木頭之後,你看待土地的方式就會有所不同。如果小徑經過樹根,樹根會赤裸裸暴露在外,鞋子會讓樹根變得平滑,雨水會讓它發亮。這些樹根的形狀讓人害怕,有的像人,有的像動物腦袋。植物界的多樣性在這裡得到驗證,之前說過,我們住在它向四面八方無盡蔓延的領土上,遲早會看見某些奇花異草,這是統計學問題。只不過當我們看到有些樹木從樹根開始一分為二,彷彿長了兩條腿,只等一聲令下就會邁開步伐向前走的時候,依然啞口無言。當我們走了好久好久再度看到它們,除了心裡懷疑會不會是剛才那幾株樹,但它們不可能真的跟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時候,同樣啞口無言。長途跋涉的你,究竟要去哪裡?你何須腳步匆匆,你走再快也快不過樹林啊!至於看起來像在微笑的橡實呢,光亮綠色外殼上有兩道微笑標記,還有一頂帽子。長途跋涉的你為什麼要將我摘下?我原來待在那裡不是挺好的?現在你可得將我隨身攜帶不離不棄!
我特別喜歡從天鵝絨岩路轉出來下坡路上的一株樹,吞噬了一整塊岩石,直接盤踞其上,還緊緊環抱住它。這株樹不是唯一,我用影像記錄了好幾個奇形怪狀的樹根和植物,這些「怪胎」盤著腿自顧自地生長,從地面拔高的樹幹互相擁抱,在半空中交纏,它們將岩石和被人釘在樹上的鐵皮告示吞下肚,在其他樹蔭籠罩下顯得格外陰森。
幾年前,我在希臘各島間遊歷,突然想要將旅途見聞寫下來,還起了一個很幼稚的標題《自然回歸》,我想紀錄的是植物界和動物界如何反撲試圖將它們趕走的人類世界。長在紅磚道夾縫中的三葉草、在廢棄保特瓶中築窩的黃蜂、躲在住家牆縫裡的壁虎、無所不在的螞蟻,在沙灘上擱淺殘骸中出沒的老鼠。所以當我看到岩石被樹木吞噬的時候,我意識到太陽底下真的沒有新鮮事。能夠在大自然中稱霸的只有大自然,始終如此,從未改變,如果發現有啤酒罐或香菸盒擋路,很快就能找到方法接納它,再以不明的古老手段使其折服,如果失敗,就將之吞噬,使其消失。
為了向大自然挑戰,奇特壯觀的美國基礎建設紛紛出現,在一片荒蕪中無中生有。為看似玩具的小火車興建了耀武揚威的鐵橋,為了給大型公共工程計畫中的高速公路讓出位置,一塊塊巨大的花崗岩就地切割,彷彿每一個州都必須要有一項驚人壯舉,每一個縣都要有一座金門大橋。不再像佃農那般辛勤耕作,不再像樵夫節制有度地砍伐,而是狂傲自大地把北半球森林當作自家後花園的附屬品。不過有一種美正來自於這種橫衝直撞。高速公路沿途的休息站空間和視野都寬敞,不吝於用炸藥破開岩石,打造避難所和美不勝收的觀景露臺。
這些基礎建設仍在興建的那個年代,旅行顯然是另一回事,慢慢走、到處看、駐足停留,時而省思,不像今天從任何一個地方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那麼方便,快速到令人暫時停止呼吸。不過我們得知道以前的汽車速度慢,坐起來又不舒服。所以說,幾個小而堅固的炭烤盆出現在一個休息站小廣場上,固然看起來不合時宜,但有其存在的理由。炭烤盆旁還立了一個牌子:
全美野餐炭烤
製造商:美國遊樂場
設備安德森公司,印第安那州
在一趟自重的旅行中你一定會停下來,撿拾柴薪後做個野餐炭烤。在一趟自重的旅行中你會駐足停留。
或許我們應該為即將來臨的冬季做更充足的準備。除了砍伐囤積柴薪外,還要向松鼠看齊,囤積儲備糧食。我們想起前幾天看到有三明治人策略性地站在車流量最大的幾個路口,高舉著橡膠大手揮舞,為全面特價活動做廣告。或許我們應該趁機充實家裡的儲物櫃,如果以春天作為終點的話,我們需要囤四個月的糧食?我們昂揚自得地跟著前面兩輛車走,信心十足地要滿載糧食回家,結果看到空蕩蕩的停車場,立刻明白事情不對勁。我們來得太晚了!超市有如蝗蟲過境後空無一物,看不到盡頭的貨架上乾乾淨淨(在我小時候,大家還生活在對原子彈戰爭的恐懼中,這種恐懼隨著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和美國小說家戈馬克.麥卡錫描述末日世界的種種陰魂不散,他們說等每次都慢半拍的開戰宣言一發布,所有商業中心都會被搶劫一空。我們覺得自己就像是小說中沒聽到廣播的那些人,而其他人已經躲進地下避難所,身邊有吃不完的香腸,雖然外面有炸彈爆燃,他們依然享受著無以名狀的幸福感)。我們只好在超市中尋找到底剩下什麼,聊以自慰,事已至此,非買不可:看起來不太新鮮的南瓜、好一些中國和日本冷凍湯底、調味料和米粉。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引起大家的購買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