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魔法的用途:貝特罕、童話復興、與兒童文學
文/古佳艷(童話研究學者)
貝特罕是誰?這個名字對一般人來說或許陌生,但他可是造就二十世紀「童話復興」(fairy-tale revival)與「精神分析通俗化」的關鍵人物。我們如果想了解,二次大戰之後,西方經典童話如何從奄奄一息轉為生生不息,繼而飄洋過海在地球各個角落生根,甚至一度與兒童文學幾乎畫上等號,並在影視與玩具市場成為創造超級明星的沃土,就必須認識這位大幅扭轉童話命運的人物,以及讓他在有生之年聲望扶搖直上、過世之後還持續引發議論的作品——《童話的魅力》。
◆從猶太難民到名利雙收的精神分析專家
一九○三年出生於奧地利維也納的貝特罕來自猶太家庭,曾因政治立場被押入納粹集中營。數月之後,經友人搭救,以難民身分於一九三九年抵達美國。一無所有的年輕貝特罕,自稱是維也納大學的心理學博士,曾追隨佛洛伊德,熟悉當時美國學界非常有興趣的精神分析。(但近年資料顯示,他的學位是藝術史與哲學博士,只修過幾門心理學相關課程,而且根本沒有和佛洛伊德見過面。)除了誇大與謊報學經歷,貝特罕努力自學,盼望融入新的環境,還在期刊上發表了〈極端條件下的個體與群體行為〉(Individual and Mass Behavior in Extreme Situations, 1943)一文,宣稱曾在德國最大的兩個集中營訪談一千五百位囚犯。此後,貝特罕陸續發表其他論文,建立了世人眼中的精神分析專家形象。
一九四四年,貝特罕獲得美國籍,旋即接受芝加哥大學的延攬,成為該校心理學教授,並主持附屬於該校的兒童心理治療所(Sonia Shankman Orthogenic School for Disturbed Children)。二十世紀中葉的醫學界對於兒童自閉症的認識才剛起步,一度以為自閉症肇因於父母親的冷漠態度(這樣的看法已經被推翻)。貝特罕藉著自己主持兒童心理治療中心的專業身分,投機地援用「冰箱媽媽」(refrigerator mother)的假設,將冷漠親職對孩童的影響,與納粹集中營對人性的摧殘做類比,發表了許多有關自閉症的觀察,成功建立教育專家的權威。靠著出書與無數的訪談,貝特罕名利雙收,甚至登上一九六八年的《時代》雜誌封面。
◆扭轉主流文化對童話的偏見
他的著作中,最為一般讀者熟知的就是《童話的魅力》。本書出版時佳評如潮,獲頒一九七六年的「美國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Criticism),一九七七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從此暢銷數十年,更在一九九五年被紐約公共圖書館評選為「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書」之一(共有一百五十九本書上榜)。這本書被翻譯為多國語文版本,讓貝特罕的國際聲望如日中天。
《童話的魅力》的英文書名是The Uses of Enchantment,中文也可以譯為「魔法的用途」,強調充滿幻想的民間故事(fairy tales或是folk tales)具有療癒的效果。事實上,從德文版書名《兒童需要童話》(Kinder brauchen Märchen),或荷文版書名《童話的用途》(Het nut van sprookjes)也都看得出貝特罕的寫作重點。
他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解讀了二十多個故事,強調傳統童話比寫實的童書對兒童更有價值,因為童話所蘊藏的深層內涵,能在兒童遭遇生存困境(例如分離焦慮、伊底帕斯衝突、手足競爭等等)的時候,解救他們。他呼籲家長與教師,應該把童話帶到兒童生活的核心,就像從前好幾個世紀以來,沒有時間與地點背景提示的民間故事,以象徵式的語言,融入我們祖先的生命當中一樣。
在二十世紀的七○年代,主流文化一片歌頌「童年純真」,普遍認為童話太過黑暗,不適合兒童閱讀,貝特罕的立論顯得相當獨特。他為童話裡那些極端暴力與醜惡怨憤的情節辯護,不避諱談論性事與性聯想(例如:女孩與母親競爭,搶奪父親的關愛),還主張這些內容有助於反映與消解兒童的心理衝突。貝特罕更企圖說服家長與老師,當代理性思維所主導下的寫實童書,提供給孩子的內容,其實是短視膚淺的。反倒是不符合現實邏輯的童話,可以刺激想像力、豐富生命、平復焦慮、滿足渴望,對兒童的幫助更大。
◆引發童話復興浪潮
在《童話的魅力》一書中,我們看到精神分析把童話的詮釋與童年的創傷相連,閱讀童話,就是在培養統合能力與學習應對人生難題的技巧。這是一套使用童話的新方法,嚴肅看待魔法、奇幻與遊戲,把它們當作治療干預,而貝特罕並不是第一個結合精神分析與童話的專家;幾乎每個古典精神分析家都詮釋過童話,而幾乎所有的精神分析個案也都多多少少參照經典童話的情節或典故(佛洛伊德本身與病人的七隻小羊對話,還有「狼人」的個案即是如此)。
精神分析與童話在上個世紀的奇妙連結,帶來了相當多、而且深遠的影響。一方面我們看到,精神分析本身在朝著通俗文化移動的過程中,因著童話的解析與臨床應用而受惠無窮;另一方面,精神分析的論述,使得童書的內容能順理成章地涵括原本視為禁忌的議題,兒童文學研究也在吸納精神分析的新知下,蓄積更多的能量與分量。
我們可以說,因為《童話的魅力》的推波助瀾,原本屬於學術圈的議題,成功獲得媒體關注,變成通俗讀者津津樂道的聊天題材;此外,還造就一股童話的出版熱潮。專研德國民間故事的哈佛大學教授塔塔爾(Maria Tatar)就指出,美國當代的童話復興可以追溯到七○年代,而《童話的魅力》是個里程碑。特別受惠的是格林童話,經由貝特罕的加持,格林童話超越法國的貝侯(Charles Perrault)、義大利的巴斯雷(Giambattista Basile)、英國的蘭格(Andrew Lang)、與北歐童話,成為全球家喻戶曉的作品,擺脫了二次大戰之後的低潮,不再代表過時的德國文化與意識型態。另一個貢獻則是,在貝特罕的鼓吹之下,童話不再是妨礙兒童理性發展的危險幻想,而是有益心理發展的療癒工具。
在這股由《童話的魅力》所引領的童話復興浪潮中,傳統童話的改寫與改編有如雨後春筍。新版本以小說、舞台劇、電影、卡通、圖畫書等等形式出現,成為對古老時代簡樸生活的懷舊嚮往,也是資本主義下流行娛樂的商品,或是暗中對抗權威的抒發管道。
◆在局限中找到立論新起點
儘管《童話的魅力》享有極高知名度與眾多擁護者,卻也從來不缺質疑者。貝特罕過度簡化的分析模式,原本就被批評與傳統精神分析迥異。兩本九○年代出版的傳記,更揭露了貝特罕兒童心理治療王國多處鮮為人知的爭議,幾乎瓦解他的專業形象。美國重要的民俗專家柏克萊加州大學教授丹第斯(Alan Dundes)指責《童話的魅力》抄襲。學者塔塔爾與作家沛祖(Pierre Péju)曾感嘆《童話的魅力》詮釋模式僵固,主題過度限縮,與親子關係(特別是伊底帕斯情結)無關的故事,都被排除在外。而當代最重要的童話學者翟普斯(Jack Zipes)對貝特罕的攻擊尤其猛烈,認為貝特罕的理論一廂情願,對童話的詮釋充滿謬誤,他既不曾說故事給孩子們聽過、不了解兒童的閱讀習慣、沒有接觸過兒童文學研究,也對民間故事研究幾乎一無所知。
誠然,《童話的魅力》如今看來有這麼多的局限與盲點,但是出版至今數十年,無論是童話的通俗閱讀或學術研究,童話對於兒童發展的影響論述,都脫離不了它的巨大影響。或者我們可以說,貝特罕的各領域批評者,多多少少因為這本書,找到了立論的新起點。連對他非常反感的翟普斯都強調,閱讀《童話的魅力》是每個對童話有興趣的人,必須做的事。對貝特罕的童話詮釋無法苟同的女性主義批評家,無可否認也深受《童話的魅力》的啟發。吉爾伯特(Sandra M. Gilbert)與古芭(Susan Gubar)在《閣樓上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一書,重新閱讀〈白雪公主〉,就是個例子。
《童話的魅力》的崛起與引發的後續爭議,都已留下無法磨滅的軌跡:點點滴滴持續記錄著人們如何接受經典童話、如何看待《童話的魅力》這本書——在過去、現在、與未來圍繞它,抵抗它,與它對話。
◆如何理解魔法的用途?
既然今日的我們仍需要閱讀《童話的魅力》,就應當謹記它是某個時空背景的產物,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它處理童話的方式。由於貝特罕的論述首重核心家庭的親子關係主軸、關心兒童內在的成長,《童話的魅力》遂以民間故事專家看來不可思議的簡化方式對待童話。筆者接下來以遭到嚴重質疑的三點稍做討論:(1)童話「偏食症」,(2)指定閱讀「原版」童話,(3)要以「不介入」的策略說故事給孩子聽。
貝特罕的童話偏食症,來自他對伊底帕斯情結的執著。的確,對於核心家庭與兒童的關注是二十世紀的文化徵象,而二十世紀人類主體的建構,主軸就在孩子與父親、母親的三角關係,精神分析與兒童文學都根據這樣的立論發展。傳統民俗學與人類學對於數量龐大、主題類似、又跨越文化界限的童話,常以鳥瞰式的分類方法處理;相對之下,貝特罕的切入點,造就《童話的魅力》通常能進行單一故事的微觀閱讀。比起傳統民間故事研究的厚重,貝特罕為大眾讀者帶來了不同以往的輕便,讓童話得以更加普及,卻也同時帶來副作用:邊緣化親子關係以外的其他童年經驗;犧牲橫向的人際關係(朋友、同儕、社會階級等等),獨厚垂直的親子關係,限縮了故事的能量與界限。
再者,貝特罕的「原版」童話概念有很大的爭議。他所謂的原版童話,大部分是指一八五七年的格林童話。根據貝特罕,童話具有獨特的療癒和解放的作用,因為經過了數個世紀、甚至千年的口述傳統,故事愈發淬鍊,能夠同時傳達顯性與隱性的意義—同時對著不同層次的性格發聲,而且既對未受教育的兒童心靈發話,也對成熟世故的大人發話。
這些說法聽起來與民間故事學者的看法一致(相信兒童文學專家也都同意),但是童話研究一向注重「文本變異」—類似的故事在不同地區流傳的版本,以及情節類似、細節有差異的各種版本。因此,貝特罕堅持某個版本對於心理治療才有效,又顯得自相矛盾,特別是格林兄弟的童話集歷經七次改寫、於一八五七年印行的版本,一般認為已受到兩位中產階級故事採集者,自身的知識分子意識型態介入甚深,距離口述故事的狀態已經很遙遠,與貝特罕的理想童話顯然大不相同。另外,貝特罕所分析的每則童話最後都能消解心理的情結,把療效寄望於童話的「樂觀」(也就是快樂的結局),與格林童話(總計有兩百一十一個故事)以及龐大的童話故事資料庫所顯示的故事本質也不盡然符合。
至於貝特罕宣稱的「不介入」規則,實在難以實行,許多批評家和讀者都無法認同。貝特罕建議說故事的時候,不需要對孩子多做解釋,甚至反對任何文字的或圖像的添加、修飾、解說,認為童話的療效發生在無意識的層次,介入會阻礙兒童的直接理解。這一點和女性主義批評形成強烈對比,後者樂見改寫、互文指涉、對話等等「介入」,而兒童文學裡,成人的介入無所不在,特別是圖畫書與故事書,絕對避免不了改寫與改編。
《童話的魅力》對於兒童文學領域的影響可以說是既深且廣。童話或民間故事在口述傳統中,並不屬於兒童獨有,然而經過貝特罕的強力呼籲,兒童閱讀或聆聽童話變得理所當然。兒童文學的創作者與研究者數十年來大多擁護貝特罕,只是對貝特罕有關插畫、圖畫書、和改寫的批評,盡量視而不見;而對於「性」的指涉,也選擇淡化。性議題與兒童文學界的普遍期待有所牴觸,直到近年仍是禁忌。因為不便對兒童明講,這些深層又重大的意義,通常以暗示和間接的方式呈現:例如插畫裡精心設計的典故,或迂迴晦澀包裹在佛洛伊德式的象徵裡的細節。這種曖昧的姿態,多多少少顯露了現代兒童經典的雙重(兒童/成人)讀者本質。
不過,貝特罕所強調的快樂結局,仍是大部分低齡童書的作家創作時的選擇,只是過去三十年崛起的青少年奇幻,有走向開放結尾的傾向,邀請讀者參與意義的探索,並且預留批判空間。回顧從七○年代《童話的魅力》出版後,這本書以及其作者的評價歷經變遷,許多批評是貝特罕當初未曾預見的。
童話與神話作家華爾納(Marina Warner)說過,「變形」是童話的核心。變形的發生往往違反自然律:切斷的手可以瞬間復原、生鏽的燈竟然是護身寶物、蓬頭垢面的乞丐婆婆是仙女假扮、披著骯髒驢皮的女傭原來是個金髮公主。然而童話的變形,指的不只是故事中的人與物的幻化,還包括口傳敘事中,千千萬萬個似曾相識。它們跨越語言與國族疆界,落地生根成為世代文化傳承的載體,以及茶餘飯後的娛樂,甚而進入個人的生命,為創傷的心靈帶來療癒與重生。
貝特罕透過《童話的魅力》告訴讀者,藉由故事的講述與聆聽,童話帶來心靈的蛻變與對未來的盼望。我想像:一九三九年,一無所有的難民青年貝特罕抵達美國之時,必定也曾在精神層面深深倚賴過他所熟悉的故事,才能奮力向前—實現未知的人生,以及他個人關於童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