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什麼我們把夢忘了
「沒時間浪費了 我聽到她說
在夢溜走前把它們先抓住」
英國精神病學家哈夫洛克・靄理士(Havelock Ellis)一百多年前寫道,我們在睡覺時,進入了一個「朦朧而古老的陰影之屋」。我們在房間之間遊走、攀爬樓梯、駐足樓梯轉角處。到了早晨,我們再度離開那屋子。我們在門邊匆匆回頭一望,隨著漫入的晨光,仍可瞥見自己度過夜晚的那些房間。接著這道門關上,幾個小時後,即使我們醒來後仍留存的片段記憶也會被抹去。
就是這種感覺。你醒來時仍留有片段夢境,但是隨著更努力回想,你會注意到先前的些許片段也開始消散。有些時候記得的甚至更少。醒來時,你擺脫不掉曾經做夢的印象,夢裡的情緒依然存在,但是你已不記得夢到什麼。有時你早上醒來什麼也不記得,既沒有夢,也沒有情緒感受,但是當天稍後你經歷到的某件事,讓顯然已忘記的夢中片段又浮現心頭。不論我們從門邊回頭望時,看到了什麼,我們大部分的夢都會悄悄溜走,我們最直接的疑問就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難以留住夢境?為什麼我們對夢的記性這麼差?
夢的研究
一八九三年,美國心理學家瑪麗・卡爾金斯(Mary Calkins)在期刊上發表了〈夢的統計學〉(Statistics of Dreams),分析了她和丈夫在約六星期的時間內,所做的夢的數目。他們在床邊小桌上預先準備了蠟燭、火柴、鉛筆和紙。卡爾金斯寫道,但是夢是如此稍縱即逝,光是伸手拿火柴的時間就足以讓它消失。伸出的手還沒收回來,她已被迫做出結論:夢不見了。她會躺回床上,帶著心癢難耐的心情,意識到自己「經歷了有趣的夢境體驗,卻沒殘存一點點最微弱記憶」。即使是最生動的夢,也消散在空氣中:
「因為夢境生動鮮明,就認定自己必定能把它記住,而把記錄夢的工作拖到早上,往往是個致命的錯誤。在觀察記錄的過程中,有個夢的內容顯然很重要,實驗者在黑暗中把它記錄下來,抱著科學任務已經圓滿完成的平靜意識再度入睡。天亮後,才發現使用的鉛筆根本沒削過,實驗者只留下一張白紙,對這個做完之後曾仔細回想的夢,實驗者如今已沒有半點微弱的記憶。」
伸出去拿火柴、又收回來的手臂,已經說明了一切。有幾個重點要先提醒。夢的研究實在是方法論的惡夢,對於我忍不住要在這裡使用的雙關語,還請多多包涵。問題之一是,夢的研究根據研究方法的不同,結果會有很大的差異。在快速動眼(rapid eye movement, REM)被視為是做夢跡證的時代,你似乎也可以把同樣實驗應用在動物身上,只要牠們也出現了快速動眼睡眠。有一系列實驗被用來驗證如果阻止動物做夢,最終會對記憶造成不良影響的理論。老鼠被選作實驗動物,牠們被放在浮式平台上,在深度睡眠時期,平台完全靜止不動,一切也都正常,不過在快速動眼睡眠時,牠們變得有些不安穩,掉進了冷水裡。牠們撲通落水,立刻完全清醒。經過幾個沒有快速動眼睡眠的夜晚後,牠們的確會更快忘了曾學過如何通過迷宮的技巧。
另一個實驗同樣是設計來驗證快速動眼睡眠與記憶的假說,同樣以老鼠來實驗,但方法及步驟有些不同。每次當快速動眼睡眠出現時,老鼠就會被搖醒,就像小孩子把寵物天竺鼠喚醒。這些老鼠對於學習走迷宮的技巧完全沒有問題。看起來出現學習障礙並不是因為快速動眼睡眠被剝奪,而是落入冷水中的緊張壓力所導致。實驗的條件設定,決定了它導引出夢與記憶關係的結論。
第二個讓事情變複雜的問題是,我們無法直接獲取其他人的夢。要取得自己的夢就已經存在許多不可避免的障礙了。對於夢,我們唯一可度量的就是做夢者的行為,例如他在做夢時的眼球運動,我們會在後文看出這只是提供了間接的數據。研究者必須依賴做夢的人的報告,沒有人比做夢的人更清楚報告是否準確對應實際的夢境。夢的研究隸屬於間接的度量、旁支衍生的知識、及靈感臆測的領域。我們不該期待它會有任何明確答案的絕對性結論。夢的研究者,與做夢的人一樣,探索的是光線陰暗的房間。
如此一來,對夢的主題自然有許多不連貫的理論。在心理學方面,你幾乎一定會遇到對相同現象有諸多不同、甚至彼此相互矛盾的理論的狀況。觀念會改變、研究重點會移轉、有些問題的重要性隨著背後理論支撐而喪失,但是即使在心理學方面,也很少看到像夢的理論一樣,有這麼多種各式各樣的理論。不只在細節的討論上如此,即使是一些最一般的觀點和立場也是意見繁多。我們會看到,有人相信夢提供了我們無法從其他管道獲得的深刻理解,但也有人深信夢毫無意義。有些心理學家認定夢是良好心理健康的基本必要,有人則認為如果因藥物的影響以致無法再做夢,也不會對健康有所改變。夢是全然不可或缺的,或只是偶然的副產品,或介於這二者之間。閱讀夢與記憶的相關資料,我經常會感到自己也像是漫步在昏暗而古老的陰影之屋。
打開記憶的大門:蜥蜴之夢
我們為什麼會忘記夢?一八七四年,德國哲學家路德維希・史德姆佩爾(Ludwig Strümpell)提出了一個最顯明易懂的解釋。他認為夢中的意象太弱,無法穿透記憶,就如同許多白天時的刺激太弱,無法留下痕跡。夢裡的意象極少會經驗超過一次,因此對於記住東西有強烈效果的重複策略無法在此運用。所以我們能記住的夢往往是重複的夢,這也許並非偶然。大部分的人根本就不太在乎自己做的夢;他們醒來後,就需要拿出全副精神來應付白天的工作,所有夢的記憶也因此消散。史德姆佩爾觀察到,人們記錄夢一段時間後,會夢得更多,同時也較能記住做過的夢,這種現象此後會持續得到更多的驗證。
最後一點是,夢的意象被認為過於不連貫,所以無法透過有順序的聯想而予以記錄。我們的記憶較擅長處理以自然的順序彼此相連的一系列事件,但夢卻由互不相連的意象所組成。用史德姆佩爾當時還未出現的譬喻來形容,夢就像是一部剪輯紊亂的電影,有著片段的場景,因此我們記不住這些意象也就毫不意外。對史德姆佩爾來說,最大的謎團並非我們為何忘記這麼多的夢,而是為什麼我們偶爾會記住一些夢。
史德姆佩爾的解釋雖然年代久遠,但並不表示已經過時。許多當代的研究者也指出,夢缺乏聯想的連結性,還有人們在睡與醒之間的轉換階段欠缺專注力。主張在夢中各種事物的出現是不可解的、不合邏輯的、或純屬不可能,且它們因欠缺連結性而難以回憶的論證,很難用實驗來測試它的有效性。
我們也可能極易推出相反的結論。如果在真實生活中,我突然置身於地下室,還有個迷人的女士在隔壁房間,我當然一個星期後仍會記得這件事,特別是因為我家根本就沒有地下室。我知道自己不時會做類似的夢,但卻不記得其中任何一個。即使有時在夢中出現決定性的怪異內容,也不能保證我們會將它儲存在記憶裡。
再者,我們通常是稍後才會發覺夢中的事件有些怪異之處,當你在談論或思考這個夢時,才會突然想到。接下來,你還會看出越來越多相互矛盾的內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死而復生的人、憑空出現的人、你還沒問他們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就開始與他們交談。在夢中,你可能會說流利的西班牙語,或是前一刻你還在家裡,下一刻就在柏林遇到某個人。在夢中,沒有事情會讓我們感到驚訝。因此,許多夢的怪異本質會如何影響我們記憶它們的能力,至今仍然沒有結論。
夢的遺忘會如此令人困惑的原因,在於夢與記憶之間似乎存在許多密切關聯。以「白日遺思」(day residue)為例,白日事件的片段,在夜晚的夢中又回到我們腦中。這顯然就暗示了夢的某些材料是源自於我們的記憶。甚至有些夢的例子似乎可以證明,做夢的人比醒著的時候還能取得更多記憶。這是被稱為「記憶增強」(hypermnesia)的例子。我們幾乎可以這樣形容,白天時關閉的記憶之門被做夢的人打開了。佛洛伊德——這裡我們又遇到他了——在《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裡,寫到了比利時哲學家兼心理學家約瑟夫・德爾博夫(Joseph Delboeuf)的經驗。
德爾博夫夢到自己走在自家被大雪覆蓋的土地上時,發現了兩隻快凍僵的蜥蜴。他拾起牠們,給牠們溫暖,把牠們放在牆壁的縫隙處,並拔起一些蕨類的葉子放在蜥蜴附近。在夢中,他知道那種蕨類的名字:asplenium ruta muralis(銀杏葉鐵角蕨)。不久後,他看到另外兩隻蜥蜴也過來吃葉子,再回頭一看,成群的蜥蜴蜂擁而來,數量之多覆蓋了整個路面,綿延直到牆壁的缺口。
德爾博夫對植物幾乎一無所知,但是他對自己夢到的植物名稱非常好奇,令他大吃一驚的是,真的有這種植物存在:asplenium ruta muraria。在夢裡只是字尾變化稍有出入,變成了asplenium ruta muralis。為何一個他從未聽過的植物名字會出現在夢中?這對他而言是難解的謎團。
十六年之後,當他拜訪友人時,偶然翻閱了一套植物標本。在裡面,他辨認出他夢中的蕨類葉片。底下寫了它的拉丁文學名,而且是出自他自己的筆跡。直到這時他才回想起,一八六○年時,友人的姊妹曾帶著那套要送給這個朋友的植物標本來訪,因為他事先答應會透過一名植物學家的協助,幫她在每個植物底下寫上拉丁文學名。在他的夢出現的兩年前,他就已經寫過它的全名:asplenium ruta muraria。
故事到這裡還沒全部結束。有天他翻看自己訂閱的舊畫報時,忽然看到他在夢裡見到的成排蜥蜴,出現在一八六一年的報紙封面上。因此,直到十八年後,德爾博夫總算能重建整個時間順序:一八六○年,他在朋友的植物標本上寫下拉丁學名;一八六一年,他看到了成群蜥蜴大軍的報紙封面;一八六二年,他夢到了蜥蜴的夢;一八七七年,他第二次看到了蜥蜴大軍的封面;然後,一八七八年,他再次看到那套植物標本。
一八八五年,德爾博夫在發表的一篇關於夢的論文中,描述他對一八六二年那場夢的回憶。引人注意的,是那場夢裡包括了時間離當時不算太久的一些元素,大約是兩年前的事。此外,他聽寫記錄下來的拉丁學名實際上是他自己用筆寫下的,這是我們如今稱之為「雙重編碼」(dual coding)的例子,同時包括聽覺和視覺的線索,這意味著他應該會更容易記住。但是他既無法記住名字,更無法把它寫出來。相較之下,在記憶往往稍縱即逝的夢中,在他看過植物標本的十六年之後,卻仍然記得它的學名。如果一切都確實如他所述,那這就是記憶增強的典型例子,做夢的人記得某件他在清醒時的意識無法獲取的東西。
一八九六年,德爾博夫死於一場意外,再四年之後《夢的解析》才會出版,因此,他沒有機會看到佛洛伊德把他的夢解釋為他的無意識對閹割的抗議。蜥蜴的尾巴斷裂之後,還會重新再長出來。
凡經歷過必留下痕跡?
佛洛伊德和其他夢的研究者收集了許多夢中記憶增強的例子。哈夫洛克・靄理士在醒著時,無論如何努力,都想不起一個令他感覺不快的中國香料名。但他在睡夢中突然想起來了:廣藿香。早上醒來,他又忘記這名字了。
有一名佛洛伊德的病患在分析過程中,描述自己夢到在咖啡店裡點了一杯Kontuszówka,並說自己從沒聽過這種飲料。佛洛伊德跟他說這不可能,那是一種波蘭白蘭地,而且海報廣告已經在城裡貼了好一陣子。這名男子原本不相信佛洛伊德的說法,不過幾天之後,他在過去幾個月來每天會經過兩次的街角,看到了這個廣告海報。
佛洛伊德自己也對夢中一個不知地點的教堂高塔感到困惑,直到十年之後,他搭火車時看到它出現在車窗外,才回想起必定是在上一次同樣路線的旅程中曾經見過它。
靄理士寫道,在我們醒時的意識中,我們的聯想是集中且專注的;在我們的夢中,它變得發散、範圍更廣闊,但我們卻失去駕馭它的能力:「我們閉上眼睛、肌肉變得鬆弛、韁繩脫離了我們的雙手,但是有些時候,馬兒比我們自己還要清楚回家的路。」
記憶增強的夢,有時被視為是我們經驗過的所有事物都不會消失於記憶中的理論證明(在〈全面回憶〉這一章,我們會再回到這個主題)。對一張畫的匆匆一瞥、長串名單中一個拉丁文名詞、一張海報、無意中在火車上朝車窗外的一望——它仍存在那裡;我們終身都存留著這些經驗在神經上留下的痕跡,儘管我們只能憑運氣才能將它們再次啟動。
對與德爾博夫同時代的一些人而言,記憶增強也解釋了一個同樣稍縱即逝的謎:「既視」(déjà-vu)經驗。所有的經驗,包括夢在內,甚至是隔天起床我們已不記得的夢,都儲存在我們腦中。如果我們在白天經驗到某件事,與我們曾經夢過的事物有夠多的共同聯結,我們就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受。就某種意味上來說,我們確實曾經驗過,因為我們在此刻經驗的底下,是夢中類似它的、陰影般的意象。因為我們無法指明做夢的時間,而且聯結也是朦朧不清,因此它感覺就像很久之前發生的事件,有如我們先前生命中的一部分。
夢醒只留下殘影
我們的記憶是否真的包含了我們曾經經驗的一切?這在任何絕對意義上是不可能得知的。相較於清醒時,我們在夢中是否能獲取更多、更深刻、更豐富,或是截然不同的記憶?這也同樣難以判斷,因為這牽涉到將德爾博夫、靄理士與佛洛伊德這類例子,與我們清醒時記得但夢中無法獲取的記憶來相互比較。這種有如記帳般的紀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毫無疑問的是,在夢中,有些事物會不依循我們日常的聯想路徑突然出現。靄理士提出的解釋很難讓人挑毛病。在夢中,有些聯想會消散,以致於故事失去連貫性,但有些新的連結可能會出現,結果導引我們進入長久以來不曾涉入的意識之中,獲取似乎已遺忘之事的記憶。這裡我們可以引用靄理士本人所下的謎樣結論:「我們想起了忘記的事,是因為我們忘了曾記得什麼。」到了一定年齡的外國移民者,在使用第二語言五、六十年之後,可能會訝異地發現自己又再度做了母語的夢。夢似乎提供他們獲取了白天的聯想從來不會觸及的語彙。
有時做夢的人會感覺自己看到或聽到某個完美無比的事物,它們遠遠超越了正常的經驗,令他們會想把夢中的經驗即刻並永久的存在記憶中。
一七六六年,法國天文學家拉朗德(Jérôme Lalande)旅經義大利到威尼西亞地區的大學城(Padua)。在那裡,他決定去拜訪前一年因擊劍決鬥傷了手而引退的小提琴家、作曲家、音樂理論家朱佩塞・塔第尼(Giuseppe Tartini)。塔第尼當時已經七十四歲,他跟拉朗德提到有關〈魔鬼奏鳴曲〉(Sonata del Diavolo)的故事。
拉朗德二十二歲時,有一晚夢到自己用靈魂與魔鬼做了一個協定,他把小提琴交給了惡魔,想看他能否演奏出優美的曲調。拉朗德寫道:
「他聽到惡魔演出奏鳴曲時,驚愕不已,那樂聲的優美非比尋常、演出精湛,超出任何他生平所曾經聽過的音樂。他感覺狂喜、著迷、心蕩神馳、有如喉嚨梗住無法喘息,如此強烈的情緒震撼讓他從夢中驚醒。他立刻取出小提琴,希望能捕捉到些許剛才聽到的樂音。結果徒勞無功。他當下寫出的樂曲是他最精湛的傑作,實際上他也把它命名為〈惡魔奏鳴曲〉,但是它與他夢中所聽到的相比,卻是拙劣不堪。他只希望能好好保存夢中聽過的樂曲,即使要他摔碎小提琴、從此放棄音樂,他也願意。」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斷定這個夢是塔第尼杜撰出來的,情形還可能恰恰相反,因為眾所周知他是一個含蓄、自我貶抑的人。在此之前,他未曾透露過任何關於他音樂靈感啟發的事。他附在自己所寫的樂曲上的格言是以密碼寫成,直到一九三二年才被破解;人們發現有部分是引自佩托拉克的作品。他在那天晚上所經驗的事,基本上應該是如他所描述一般:你在夢中聽到了某種非屬塵世之美的音樂,並且在醒來之後,自己明白已不可復得。
我們許多人都曾有這類的個人經驗,即使不是音樂,也可能是某個歌聲、一首詩、一個風景、或是一幅畫。或者,你也可能夢到漂浮或是飛翔這類的身體感官體驗,在你醒來後,再也無法複製夢中的強烈感受。一段時間之後,你記得的已不再是夢裡的音樂、風景、漂浮,而是在夢裡曾感受到的狂喜。這確實就像是與魔鬼的協議。當你開始要記錄你的夢時,不管是記在記憶中或是紙筆上,它就開始消失。
似乎每個人在一場印象深刻的夢之後,也都會想拿出小提琴,而每個人最後的結果,也跟塔第尼沒什麼兩樣。我們在談論或是記錄一場夢時,所能召喚起的只是貧乏的殘影。不論對聽眾而言,做夢的人醒來後的描述多麼具有說服力,回想夢境的人都很清楚,他傳達的內容其實有所欠缺。當然,即使我們在完全清醒時聽到震撼心靈的音樂,要正確記住或是複製它也不是容易的事。即使在清醒的狀態,我們經常也是寫下整個故事之後,才發現筆沒有削好。因此,我們真正要問的應該是:為什麼記住夢比記住清醒時的經驗還要困難許多?需要解釋的不是為何我們會忘記,而是為什麼夢特別容易忘。
白日遺思
除了記憶增強,夢與記憶還有另一個相關的問題,那就是白日遺思(day residue)。這是佛洛伊德所用的術語,不過這個現象的存在和夢一樣古老,指的是白天盤踞我們心頭那些事物的片段,會在夜裡出現。有研究學者在佛洛伊德之前,就發現並做成統計數據,也在當代夢的研究中得到證實。
夢中白日遺思的比例差異極大。基本上,卡爾金斯可以把所有發生在她夢中的事,都連結到她白天的經驗,但也有人夢中出現白日遺思的比例很低。觀測快速動眼睡眠所進行的研究發現,白日遺思出現在當晚的比例最高,之後比例就快速降低:做夢的人能夠把夢境連結到前天、大前天或是更早之前的頻率會越來越低。
法國的夢研究者米歇爾・朱維(Michel Jouvet)分析了至少二千五百二十五個自己的夢的記憶,也得到了類似的結論。比如在某個星期天的晚上,大約有略低於百分之三十五的夢的記憶與當天發生的事有關;到了隔天夜晚,比例降到低於百分之二十;再之後與星期天相關的夢的記憶就跌到了個位數。
不過,朱維有個讓人驚訝的發現。在一個星期後的第八夜,又出現了新的高峰期,有百分之十的夢和上個星期天發生的事件有關聯。這是個令人好奇的現象。這個高峰期的出現,違反了記憶的一般原則,也就是我們複製曾經驗事物的可能性,應該會隨時間快速下降,而且之後絕不會再增加。
可能的解釋是,或許對大部分人而言,一星期七天中的每一天都隱含著不同的情緒意涵。星期三的感受與星期五的感受會有所不同,如果某個星期因為星期一補假所以工作日從星期二開始,我們可能在那天會有「星期一的感覺」,這種錯覺可能會讓整個星期都往後挪一天,因此即使到了星期五,也會感覺那天像是星期四。根據這種現象,回想起發生在前一個星期五的某件「星期五的事」,可能比回想起三、四天前的事還要容易。這種「上星期的此刻」的效應,或許是一星期之前的白日遺思增加比例會提高的原因。
另一個同樣奇特且至今未解的週期現象,是在適應新環境時,夢所做的調整。針對旅行者的夢所做的研究顯示,旅程一開始的第七或第八天,我們夢中的白日遺思所設定的背景仍在我們熟悉的家中,一直要到七、八天過後,新的環境才會開始出現在夢中。類似的延後狀況也可以在囚犯的夢觀察到。他們被囚禁的最初幾天所經驗的事物,會成為夢中的白日遺思,但場景卻置換成自己家中的環境。在他們獲釋後,則會出現相反的情況。這種延遲的整合現象,暗示了記錄與複製事件,和這些事件的視覺空間背景設定,似乎是由各自不同的記憶處理程序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