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與青山萬物一起修行
在一片發展觀大行其道的後現代世界,生態主義、環保主義者無疑是「反動」的,「反動」未必等於落後,「本書大部分內容涉及如何重審人類身份、經歷以及人類早期生活方式所體現的超強智慧。」蓋瑞・斯奈德(Gary Snyder)就這樣定義自己的「反動」生態文學《禪定荒野》。
蓋瑞・斯奈德(Gary Snyder)也許是當代美國詩人之中最接近先知的一位,因為他混合了詩人、修道者、勞動者、神秘主義者、激進環保者等富有魅力的身份,更關鍵的是他始終關心他者的命運勝於自身、關心眾生的命運勝於人類——先知正是如此面對整個時代的謬誤,從容開口,以詩歌指示道路的。
這表面上顯得矛盾:斯奈德首先還是一位詩人,相對於大道,他選擇荒野,不但有環境保護的理由,更有精神隱喻和信念在。作為他最著名的散文集,《禪定荒野》就是為當下無根無道的時代尋找蹊徑的嘗試,這是一本關於人類生死存亡之書,儘管他強調人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然,是地球本身。
「沒有環境,就不會有道路;沒有道路,就不會有自由。」斯奈德相信前賢所云,道成肉身,人經歷了「行」方成其為人。但荒野就是無路,在無路之中如何得到自由?斯奈德以禪僧一樣的狡黠,指出路/徑之外,是另一種道。「徑外漫步就是禪定荒野的體現,實際也是指我們應在所處之地竭盡全力地工作。但在你轉而走向荒野前,首先你必須『在道上』(on the path)」在全書接近末章的時候,他才這樣談論道,《禪定荒野》這個譯名有點誤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ractice,是實踐,更帶有修行的意味,它遍歷而不定。
斯奈德年輕時在日本當過和尚——這是大多數人對詩人的想像,實際上,在本書中心的〈道之上,徑之外》裡斯奈德坦承自己並沒有正式出家,而是選擇了住在寺院附近,以俗家弟子身份參與寺院的默念及其他宗教活動,後來還結婚生子,回到美國自己組織小型的佛教修行團體。那是因為他相信Practice——實踐式的修行:「有些真知灼見只能從工作、家庭、損失、愛情和失敗這些寺院之外的經歷中獲取。我們所有人都師從同一禪師,亦即宗教體系最初面臨之物:現實。」
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由,自由是超乎宗教之上的,只有「野」能賦予,在開宗明義的〈自由法則》裡他堅信「一個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於最簡樸的生存環境之中,經歷痛苦不堪、遷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後,面對野性賦予的這種變化無常和自由自在,還要心懷感激。因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中是沒有自由的。一旦有了這種自由,我們就能改善營地、教育孩子、趕走暴君。」
欲樹法則,先正其名。斯奈德通過這本書重新定義荒野-wild這個詞的多維釋義,其實是在演繹一篇新的無政府主義宣言:「有關社會的:社會秩序是自內部形成的,靠社會共識與習俗的力量來維繫,無須立法進行規範⋯⋯有關個人的:遵守當地習俗、風尚和禮儀,而不考慮大都市或郊近商貿城的標準。無所畏懼、獨立自主⋯⋯有關行為的:強烈反對任何壓迫、禁錮和剝削。」
而最優美的部分是斯奈德重新定義了「泛神論」,他的蹊徑是日本禪宗大師道元禪師,書中處處可見斯奈德對道元禪師《山水經》的詩性闡釋,把千年前的公案機鋒連接到資本飽和/精神貧乏時代的我們面前。「誰說『心靈』指的是思想、意見、想法和觀念?心靈指的是樹木、籬笆、磚瓦和青草。」——道元禪師這種思維直接顛覆西方的人本主義,斯奈德欣然拿來,正與他傳承自印第安人的萬物共處觀相呼應。
他所說的荒野之道,「大多含義與中國人說的『道』——『大自然之道』極其相近,即:遠離分析、超越分類、自我組織、隨性自如、出人意料、因時而變、虛幻莫測、獨立自主、完美無缺、井然有序、無須調和、任意展示、自我甄別、固執己見、錯綜復雜、相當簡樸。同時,既是空又是真。」讓人想起他的同代建築大師C.亞歷山大所著《建築的永恆之道》所定義的無名特質。
斯奈德的道奠基於一種高級的契約,是超越國家和時代局限的。「我們把大地上各種力量的總和籠統地成為『地方精神』」他的朋友哈蒙德用冰河比喻帝國與文明之間的關系。「進步與倒退同時上演,而定居下來的人們如何靜候其結束。」至於他的另一個朋友吉姆・道奇則說:「生物區域主義成功與否⋯⋯都無關緊要。如果一個人,或一些人,或一個群體中的人們,在踐行生態區域實踐過程中過上一種更加充實而有意義的生活,就是成功。」
作為一個城市人,我可以這樣理解斯奈德所傳授的無處不在的契約精神,即使是在書店快餐店,顧客的不貪小便宜和業者的與人為善應該雙向成立:這就是「禮尚往來」的本義。而斯奈德把它拉到世界級裡去:「我們有必要同海洋、空氣和天上的鳥類簽署一個世界級的『自然契約』⋯⋯假若我們不恢復公用地,不作為野生世界之網中的『生命』去重拾個人、地方、群體和民族所擁有的直接參享權,那麼野生世界就將會悄然消失。最終,錯綜複雜的工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將混合在一起,摧毀我們賴以生存的大部分生命系統。」
必須看到,斯奈德不是為了人類而環保,而是為了地球。不自私,方能共存。除了像其他生態主義者如書中帶出的「地球第一」、「生物區域主義」等西方後現代嬉皮精神,斯奈德還特有他詩人和東方文化影響的種種頓悟。他從禪宗和詩出發,理解世界-自然-山水這一轉化過程,明瞭到山水乃是承載人在其中行思合一的載體,亦是共同修煉的伴侶。
斯奈德將之凝結為「青山常運步」——「青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自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而今疑著青山之運步,則不可得也。」此悟,該是斯奈德最愛的道元禪師反覆琢磨芙蓉道楷禪師那句「青山常運步」所得。青山常運步,浮雲常靉靆,心中一枝雪,翻為無情礙。第二句是寒山子的,後兩句是我的續貂,也是我讀《禪定荒野》後反思自身的凝視。
道元禪師還說過:「水是水的公案,人是人的公案」。斯奈德由此而幽默之,他說:「灰熊、鯨魚、獼猴或黑鼠極其希望人類(尤其是歐裔美國人)能在徹底了解他們自己之後,再對熊類或鯨類進行研究。」古賢道未知生、焉知死,斯奈德則更進一步:未知生,焉知眾生。他以詩文勘破這些荒野之中無言的公案。
走到這樣沒有人類拘束的荒野上,我們才醒悟四面八方都是道路。
16 游移的美國夢,或輪子上的平行世界
受童話裡那些住在大篷車上的吉普賽人或馬戲團所蠱惑,我的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但一個在南方城市長大的文弱書生不可能如此,我只好在文字上虛構自己的另一重人生,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等,還一度註冊過一個出版工作室,名叫「遊目民族」。
然後我讀過很多關於現代流浪生活方式的書,葉公好龍,最新的一本是美國非虛構作家潔西卡・布魯德所採寫的《游牧人生》。不過這本給我的震驚不是浪漫主義而是赤裸裸現實主義的,它與其說是關於遊牧,還不如說是關於貧窮的——而且是在外人想像遍地黃金的美國的貧窮。
放棄不動產,選擇永動產——住在移動車屋裡不斷遷移,這種生活方式酷不酷?《游牧人生》關注這些不合時宜的人,當然不只是推廣一種生活方式,後者在書中提及的許多車居族的自媒體、討論區裡面多的是。這本書用了更多的篇幅去探討這種生活所經受的制肘,以及為什麼一個所謂的主流社會對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的人始終抱有敵意。
我刻意在交通工具上才讀這本書,為的是讓思緒跟上採訪者潔西卡與被訪問的車居族的動盪。漸漸地我的書沾溼了雨水、咖啡、豆漿,有的頁面糊在一起,破破爛爛,很適合內容裡的襤褸人生。可以說,不讀這本書,你不會知道美國當代的窮人活得這麼糟糕——主要受訪者琳達上路成為車居游牧族之前,老年失業的她寄居在女兒的小房子的沙發上,她的三個外孫則睡在廚房甚至衣櫃裡⋯⋯
問題是,這種情況幾乎發生在大多數在二〇〇八年金融危機之後一夕之間失去工作與住屋,甚至婚姻的美國人身上,正是這群「被淘汰」出來的人,選擇了不再跟隨(也無法跟隨)原來的資本主義遊戲,毅然拋身給公路與空落無依的自由——就字面意思來說,這群被稱為Nomadland「新游牧族」的人很像五十年前風靡一時的Beat Generation「垮掉一代」,那麼風流瀟灑。
但事實上,他們是垮掉一代的下一代人,現年六十歲左右,這注定了Nomadland不會是一個潮語,美國大蕭條時代的馬車遊民可能更接近他們的實況。他們的資產與資歷被金融風暴洗劫一空,年齡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再投身人才市場,流動房屋與營地是他們唯一能負擔的居住支出——即使只是為了應付這種基本的地球生存權,他們依然要從事低酬勞的兼職工作,書中著墨最多的兩種工作就是營地管理員與亞馬遜理貨員,大多數游牧族都像琳達那樣兩種工作都做過。
亞馬遜理貨工作令年紀不少的他們落下一身病痛。但更大的傷痛在於它的意義是跟游牧族反消費主義的理念相悖的,這讓琳達這樣仍富有夢想的人深感矛盾。電商時代的黑暗籠罩我們消費者,更直接摧殘從業者,琳達們為了換取自由奔走大地之上的油費,必須有幾個月被「囚禁」在亞馬遜的倉庫裡,與她們深惡痛絕的「過度生產、用完即棄」的消費品打交道。
車居族為了輕車簡行,都是一流的斷捨離執行者,把身邊的必需品限制在不得不佔有的極限內。琳達的終極夢想更是在荒野裡建造一間「地球方舟」——這是六十年代以降無數環保主義者的夢想凝聚物,然而為了購買那塊小小的荒地,琳達要為最不環保的電商服務賺錢。琳達的夢想貫穿全書,她的矛盾也貫穿全書,《游牧人生》結束於琳達終於來到她的夢想之地,準備開工建造「地球方舟」之際,既令人欣慰,又令人困惱。
銀髮族、打零工的無保障、流浪者,他們把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三重議題集於一身,但無意成為悲慘的新聞熱點。這些新時代的「下流」階層最令我欽佩的是他們的自矜和樂觀。跳出他們一團糟的財務狀況,仍能發現這種生活不完全是迫於無奈,也不是自欺欺人,這群人無意之間在進行新的拓荒:在一個未知的新經濟領域裡,這個新經濟基於反對消費主義的條條框框,「地球上的一切已經足夠,我們要做的只是重新分配」——車居銀髮族很佛系地小範圍內實踐著墨西哥查巴達游擊隊提出的革命理念。
是相濡以沫,亦是相忘於江湖。如果說所謂的「美國夢」在二十一世紀還存在,這些人發明著一種從「美國夢」偏移而來的獨立,他們在輪子上建立了一個白宮與華爾街以外的平行美國。
這些老者的倔強遠遠超出他們的年齡應該有的,看了這林林總總的案例,你才會相信前年克林·伊斯威特的電影《騾子》(台譯:賭命運轉手)一點也不誇張。同時,他們的求存也戳穿著美國給外國人比如說台灣人描繪出來的幸福藍圖,書中隨處可見另一群美國人為了如何榨取同胞的剩餘價值絞盡腦汁,老人勞工剝削問題被他們粉飾成「同舟共濟」的一種施捨。
「你想去哪兒都行,你想停在哪裡都可以,不用再繳稅,不必付房租——這太吸引人了。從以前到現在,就只有死亡才有辦法一次過提供那麼多好處。」這是書中最怵目驚心的一句話,是一九三六年一本名為《汽車工業》的雜誌不無反諷地形容當時就被推薦給無家可歸者的拖車式活動房屋的。然而這句話,在21世紀的美國煥發出新的吸引力,怎不教人哭笑不得。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本書又是一本末日生存指南。這樣說未免刻薄,但如果再有一場席捲全球的技術危機,這些適應了逐水草而居、善用身邊最低限度資源的新遊牧族,無疑是最有可能生存下來的人。也可以說,在經歷傳奇性戲劇性的苦難之前,他們早已飽受這個社會對他們的背叛的傷害,裁員、法拍、離婚,幾乎是他們的共同背景……「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名言,在今天要改變成相反的意思。
在覺察到美國夢只是大騙局後,這些不幸的人決定自己創造餘生的幸福,即使他們只剩下二十年可活,也豁出去投奔自由。這不得不說仍然是二三百年前拓荒精神在他們身上的延續,但這次他們的拓荒不再與自然爭一高下,而是順應自然,結盟自然去對抗城市裡那頭永不饜足的巨獸。
有時,我們對他們的善意想像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游牧人生》的徹底直面浪漫想像背後的困難,這就很不容易。令人感動的是,車居族他們始終在努力證明自己是四海為家,而不是無家可歸。讀到最後,是那些在縱橫的道路上偶遇的陌生人,給予被主流社會放逐的同行者有了家之感。我這才確定她們的漂泊是對的,新的家庭關係源自新經濟模式的建立,這些獨立個體的無政府互助聯盟比基於血緣或者經濟利益而成的「正常關係」要美妙得多。
雖然大半本書都在告訴你現實,但她們最終還是選擇了理想。琳達的覺醒與決絕是必然的,她對這個消費時代的批判得到了她與她的同志們最實際的體驗的支持。如果看完她們的故事後依然覺得這種生活吸引,那麼恭喜你,你和我一樣仍然有機會成為新的地球人。
29 在深度時間裡重新思考人類世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的《大地之下》(Underland)如此「多重宇宙」——進入這本書無異於進入無窮多個深邃洞穴——無論是現實的還是抽象意義的、歷史的還是通往未來的,麥克法倫的壯美文字(以及台灣原住民學者Nakao Eki Pacidal精湛的翻譯)營造的凜然之感伴隨整個探險進程。
身為史上最年輕的布克獎評審主席的麥克法倫,長相非常學者氣,但他不是一個書齋型寫作者,他就像古希臘傳說中的力士安泰俄斯,要回到大地母親蓋婭懷抱才能充電。從《心向群山》到《故道》、《荒野之境》到《大地之下》,他越來越貼近大地,直到進入大地中心。麥克法倫以「行走文學三部曲」成為當代英語自然文學的旗手,這次《大地之下》已經不能單純定義為自然書寫,毋寧說這是混合著詩意和戲劇性、檄文、考古和未來學等等的一部現實史詩。
對於麥克法倫和他的同道,向下,首先是一種對平面、平庸人生的對抗,是地質深度時間對日常時間的對抗,是複雜立體的「共生」的「人類世」對「世界是平的」的「資本世」的對抗。
洞穴和寫作密切相關,「想要了解光,得先短暫葬入幽深的黑暗。」洞穴、地底世界的幽閉所帶來的覺醒力量,麥克法倫寫印度的一位閉關的女修士時闡釋得最清楚:「梵咒、孤寂和黑暗使她感知一新,她的視野產生深刻的變化。結束靜修時,她感覺自己廣袤有如蒼穹,古老彷彿山巒,無形勝似星光。」
當然還有它本身的神秘:「長久以來,我們將所恐懼的和想擺脫的,以及所珍愛的和想保存的,都安置在地下世界。」因為那裡既是離死者的世界(冥府、陰間)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像將誕生者身處的子宮的地方。
《大地之下》一開始的篇章就用極度危險的描述證明了這種矛盾雙重性,在門迪的墓葬裡,麥克法倫忍受著岩石的擠壓、臉貼濕漉漉的穴道蠕動前行,似乎投胎嬰兒重生的考驗,這吉凶未卜的子宮出口前,你如奧菲斯般艱難不許回頭。
然而當他在第三章〈暗物質〉進入完全人造的地府:巨型礦洞的時候,麥克法倫終於意識到「人類世」的主宰、業障已經是不可逆的。
「人類世」(Anthropocene)是當下時髦概念,科學家對「人類世」的最早定義就頗帶荒誕感:「人類在未來的數千年乃至數百萬年內,都將是一股主要的地質力量。」這股力量難道不會摧毀那個「未來」嗎,確定還有數千數百萬年?僥倖的話,我們的世界會是未來的墓葬出土文物,但更大的可能是:人類真正的文明永不見天日,殘留在地球表面的都是我們野蠻的毀滅痕跡。
這還不如在埃平森林地下蔓延的巨大真菌網,它們的存在方式顛覆人類世的世界觀。「要了解森林的地下世界,或許我們需要一整套全新的語言來談論真菌……我們得用孢子來說話。」麥克法倫從原住民的語言豐富性裡,領悟了命名的救世能力,於是他接納「樹聯網」取代我們的互聯網,他接納「共生世」取代人類世,這是無政府互助概念——「藉由人類智慧,複製在生命系統中發現的共生和相輔相成的生命繁殖形態與過程」,無政府主義甚至可以改名地下森林主義。
這樣一個共生夢已經延續萬年,而且和洞窟相關。在日常裡,我們入睡就是探洞,「在每日盡頭,睡眠都像是洞窟學:一種夜間的沉降,以及每個早晨的重新露出。」那麼說夢就是洞窟裡的歷險記,麥克法倫的書寫就是對夢的回憶,對人類萬年之夢的呵護,就像洞穴所做的一樣。忘夢洞(電影大師荷索拍過的Chauvet Cave,暱稱Cave of Forgotten Dreams,裡面有著萬年前人類繪畫的野獸,是現存最早的繪畫),其實是存夢洞。
在義大利第里雅斯特的地下河探險時,麥克法倫路過杜伊諾城堡,不禁引用了晚年里爾克寫給《杜伊諾哀歌》譯者的信:「我們是隱形世界的蜜蜂,瘋狂採集可見世界的蜂蜜,要將之採回巨大的金色隱形蜂房。」這是詩人以及所有精神冒險家的自喻,這個蜂房也是存夢之洞。
但那一章帶出的是二戰期間敵對雙方利用洞窟、滲穴坑殺俘虜的殘忍歷史。正如麥克法倫其後寫到納粹集中營的發現與歐洲洞穴壁畫發現的時間相近,文明的毀滅與誕生之間的對比強烈:「拉斯科窟的慷慨秘密為人所知,正如地表上可見的一切都存在於黑暗中,只會被覆滅的爆炸場照亮。在這破裂的景觀裡,如此豐盛的贈禮顯示宇宙有可能不同。」(地理學家凯瑟琳·尤索芙)。
不只是帕斯卡說的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在地下洞穴世界裡,有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也讓人戰慄。在第三部「縈繞(北方)」裡,麥克法倫深入我們以為最不被人類世污染的北極地區,發現大量讓人沮喪的開發與環境的衝突。曾經大地接納、隱藏人類,如今它被人類背叛所以浮現出人類試圖掩埋的毒、報復人類,氣候暖化在格陵蘭等地呈現的冰融,就是這種「浮現」的赤裸表現。
麥克法倫從格陵蘭冰川走到芬蘭奧基洛托島的核廢料封存洞,發現這是人類毀滅之洞——人類世的墓碑。他提問:相對於後世,我們當今人類能做一個好祖先嗎?答案好像是悲觀的。回程中他偶遇那個奧基洛托工人伸出的援手,就是矛盾的綜合體,這隻手參與修建這個龐大的核廢料墳冢,也幫助了拋錨在異鄉的麥克法倫維修汽車。
還是未來給我們以啟迪。麥克法倫的小兒子威爾,在第一部出現時他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麥克法倫從礦洞和荒原長途跋涉歸家後,突然害怕威爾已經死去,伸手去他嘴邊試探他的呼吸——父同此心,想當年初為人父的我也這麼做過。瞬即此前描述的礦脈螢石的如花盛放、雲雀飛離留在坑洞上的餘溫,均連結到星光為兒子的皮膚滾上的銀邊——「一切都激起粒子閃光」。這幾頁的多重轉折是詩人的高級技巧,也是哲學的實證,證明人類世是因此連結存在而不是因為破壞的力量。
書的最後一頁,威爾已經四歲,麥克法倫帶他去家附近散步,當威爾穿過樹木組成的隧道跑入烈陽照耀處,麥克法倫腦中突然「閃過他終將死去的念頭」,就跟前述威爾嬰兒時一樣。於是麥克法倫追上他,向他伸出手,「與他掌對掌,指尖貼指尖,他的皮膚與我的相貼,奇異如岩石。」全書終結。
這個擊掌,呼應了前面奧基洛托工人伸出的援手、奧基洛托基地裡浮灰上的手印、巴黎地下墓穴裡的手印、九千三百年前巴塔哥尼亞洞窟裡先民藝術家用骨管吹上赭石粉的手印、三萬七千年前尼安德特人的孤獨手印⋯⋯它們統統連結在一起,成為我們與未來的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