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味》
我曾在一名當地女士面前表現我的紳士風範,結果反遭其白眼,「在挪威,你們男人實在不必這麼多事。」這句話是我替她掛起大衣後獲得的唯一報償……
挪威女人肌理豐盈、珠圓玉潤,不僅擁有健康白皙的臉孔,牙齒還都長得非常整齊。但她們卻甘於糟蹋代代相傳、香火賡續的完美基因,總是邋裡邋遢,坐沒坐相,隨時可以脫下長靴,當眾展示腳跟處破個大洞的毛襪,球鞋內裡脫線不堪使用仍照穿不誤,比瑞典女性主義者鼓吹的不刮腋毛、不穿胸罩還要解放。
美麗、端莊、秀外慧中、蕙質蘭心,並非只是針對東方女人的魔咒,維多利亞時代的歐洲女人也曾積極回應這種社會需求,以便達到女人該有的完美形象。男人當然是始作俑者,女人之間也以此互相鼓勵,幾世紀以來雙方皆樂此不疲。儘管根據上帝創造人類的神話,讓男人口水直流的,到頭來其實只是一根肋骨。
十九世紀英國兩性權威作家桑芙德夫人(Mrs. Sandford)當年大膽界定女人正是一種天生依賴型的生物,生活上必須仰仗一位能夠提供她們安全感的男人。在經濟領域中全無一席之地,即便是中產階級婦女,也必然歸屬於「家庭」,美其名是女主人,實際上卻是丈夫的財產(中世紀的歐洲,的確還真有買賣妻子的傳統)。女人努力維持所謂的「完美形象」,為的就是要滿足依賴型生物必須具備的條件,好吸引男人目光,在物競天擇下成為眾女人中的佼佼者,避免遭時局淘汰。就算這種觀點早被列入骨董級的論調,我們也無法保證今天已完全擺脫它的糾纏。
生於二十世紀之後的挪威女人若聽到這類說詞,非常有可能打從心底以為桑芙德夫人是在鬼扯。「女為悅己者容」早不復存在,女人的傳統形象失去了約束力,再也沒有專屬於女人合宜的行為舉止,取而代之就是粗枝大葉的男人婆,她們不靠纖弱的外表散發魅人誘惑,相反的是以一種彷彿從男人身上移植過來的直率當做新女性的標籤。挪威女人男性化,較之男人女性化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唯一還辦不到的,大概就只剩下站著上廁所。
我相信挪威女人這方面的變化,可以導因於挪威的幼稚園教育。當地幼稚園非常熱衷於戶外教學,冬天除非室外溫度低於零下十度,否則儘管天寒地凍,他們絕不樂見一群小蘿蔔頭成天躲在教室裡,甚至有一週五天都安排在室外上課的學程設計。穿著螢光背心的小男生、小女生經常被老師們帶往森林野外,模仿原始人的生活,雖然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毫無壓力的玩耍和娛樂,但環境是最有力的導師,對於形塑男孩、女孩成年後的個性,確實功不可沒。
二十世紀初時興的大男人論調之一,就是要求男孩們盡早取得野外求生經驗,唯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叢林,才是真正訓練一名男子漢的最佳場所,舉凡溪邊挑水、釣魚,林內砍柴、生火,辨識可食、不可食的蘑菇、野莓,依靠天象在千變萬化的山間找出回家的路,同時熟悉腳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和耳際五花八門的蟲鳴鳥叫,男子氣概即可從中應運而生,那不僅可以協助男孩蛻變成男人,說不定還可打造出一名勇士。
生長於挪威的女孩們,類似的經驗也非常豐富。嚴冬中她們會被丟在戶外溜滑梯、盪鞦韆;被教導在冰寒交錯的高山峻嶺,踏著雪橇往山谷俯衝;偶爾也得趁著日落之前,經歷一場又一場森林的洗禮,如同做勞作一般,學會折取枝葉、削木頭等等就地取材的技能,和大自然共存,穿著髒兮兮的連身防寒衣和沾滿泥巴的雨鞋,強悍地表現出她們完全不亞於男孩們的自信。要在一間幼稚園裡,發現一名被媽媽打扮成粉紅色芭比娃娃的小女生,極為不易。
桑芙德夫人另外還發現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習於讓男人代勞,反而讓自己陷入被寵壞的危機。在森林裡和男人一起長大的挪威女人,應該已有資格宣布危機解除。如果挪威教育所期待的,是女生長大後也和男生一樣具備受人信賴的獨立特質,女孩們又怎麼會渴望出現一位逛街時替她提包包、用餐前替她拉椅子、上車前為她開車門的白馬王子。
我曾為了在一名當地女士面前表現我的紳士風範,結果反遭其白眼,「在挪威,你們男人實在不必這麼多事。」這句話是我替她掛起大衣後所獲得的唯一報償。另外我還曾在造訪挪威鄉間的一座農場時,親眼目睹一名氣質高雅的挪威女人,高高抬起一腳,撐抵住木門,兩手奮力一拉,用力地打開年久失修的儲物用冰櫃;那回我從頭到尾皆袖手旁觀,而她完全不以為意。高尚的紳士,就該懂得替女士服務的金科玉律,已然在挪威冰消瓦解。
挪威女人幾乎被洗刷掉了傳統女性溫柔婉約的特質,專家研判挪威外籍新娘的比例愈來愈高和這有連帶關係。全國談話性節目為此熱烈討論新時代的挪威女人是否有必要重拾淑女形象,好贏回挪威男人的心,結果不了了之,成了笑談。她們不僅社會地位和男人並駕齊驅,體能也不相上下;付出的代價,就是不再具備嬌滴滴惹人憐愛的模樣,可惜了那曼妙的身材和金髮碧眼。一個個越俎代庖了男性的粗活,徹底違逆了桑芙德夫人對女人「依賴者」的形容,她們甚至還把男人當成同類的競爭對手,而非傳統觀念下的保護者,真是有悖天理。
假若不諳挪威女人的習性,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有位腦袋裝著傳統女性思維的台灣女孩,那年有幸遊歷挪威,幾名女伴相約到森林裡健行,於是她脫口而出:「這類充滿冒險性的活動,如果有男伴同行,或許會更安全一點。」強悍的挪威女孩立刻加以訓斥:「妳們東方女孩子怎麼盡是這些想法?為什麼我們需要男孩子保護?為什麼妳們總覺得很多事情只有男人可做,而女人卻不可以?」我們總以為世界各地無論哪一國女人,都無法抗拒備受呵護照顧的滋味,這位挪威女孩則是當場為我們親愛的女性同胞上了堂機會教育:「記好,我們挪威女人可不是這樣想。」
挪威社會長期和伊斯蘭國家政府不睦,奧斯陸大學學生會曾製作一張仿照好萊塢電影規格的海報,將伊朗神權領袖何梅尼和希特勒、史達林、金正日等獨裁者並列,海報中挪威學生身穿學士帽、大學服,一副打擊惡勢力的姿態,強烈對比正抱頭鼠竄的獨裁者們。這張海報受到來自伊朗駐挪威大使館的強烈抗議,奧斯陸大學學生寸土不讓,強調他們不過是本於良知,勇於揭露那些獨裁者迫害人權的罪行而已。
我想,真正惹惱伊朗大使的,應該是海報中扮演正義化身的主角,並非孔武有力的挪威男人,而是個長髮披肩的挪威女大學生。
《Yours, Mine and Ours.》
店裡走進一家三口,妻子腹部微凸,丈夫牽個小男生,那位看似賢妻良母的媽媽,其實是半年前在遊輪上和其他男人發生一夜情才搞大肚子,但她先生寬大為懷,已準備一起迎接意外闖入的新成員……
女權主義高漲的社會特色,就是男人不再渾身上下充滿陽剛之氣,女人也開始放棄傳統嬌弱的姿態,不僅穿著打扮有時讓人分不清楚是男是女,彼此行為還都有朝中性發展的趨勢。保守的兩性專家嚴正警告,這種改變將造成人類道德水準江河日下;對挪威人來說,專家的發言不過是危言聳聽。
我曾向卡蜜拉學過幾堂挪威文課,北歐語饒舌的發音很快就讓我打退堂鼓,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二○一一年聖誕節前夕,她準備返鄉過節,臨行前我們終於有機會進一步認識對方。這位開朗的北歐女孩,外形粗枝大葉,看似漫不經心,卻頗為機伶,自稱出生於挪威的典型家庭,因為她有「一名同父異母的弟弟,和一名同母異父的妹妹」。以她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口吻,我相信當她說那是「挪威的典型家庭」,並不是在開我玩笑。直到現在,我對他們一家如何享用聖誕夜的團員大餐仍深感好奇。
美國女作家海倫‧比爾茲利(Helen Beardsley)曾在一九六五年把個人傳奇的家庭故事撰寫成書,造成轟動。她和第二任丈夫共同撫養了二十名子女,其中半數屬於她和前夫所生,半數屬於她的丈夫和前妻所生,只有最小的兩名兒女來自她倆夫婦的結晶。她的決定在保守的年代堪稱一大壯舉,三年後,海倫比爾茲利的故事登上大銀幕,我們或許再也找不出比《雙喜滿堂》(Yours, Mine and Ours.)更貼切的片名。二○○五年老片新拍(註:台灣片名為《親戚麥計較》),同時也在挪威上映,挪威人發現,原來「你的、我的、我們的」的家庭組合,也很適合套用在他們自己身上。
至於兩性專家所說的道德水準下降,和海倫‧比爾茲利應該無關,畢竟她的經歷是一段關於鰥夫、寡婦的愛情故事,本質上依舊沒有脫離傳統家庭的核心價值,有一名稱職的父親、一名堅毅的母親,以及無盡的愛和包容,二十名子女就是見證。只不過挪威式的「你的、我的、我們的」,便不全然是這麼回事了。
卡蜜拉的父母皆還健在,她弟妹各自的母親、父親今天也仍都安然無恙,爸媽純粹因為感情失和,才會另結新歡,希圖他處開花結果。海倫‧比爾茲利的前夫死於戰場,當她決定帶著大串子女和另個男人步入禮堂時,內心曾飽受掙扎;致使她一度裹足不前的障礙,當然是在傳統家庭制度下,擔心有違保守的社會觀感。場景移至不存在「繼父」、「繼母」概念的挪威社會,一切便不成問題,卡蜜拉可以很自在地跟自己的父母以及僅有一半血緣的兄弟姊妹維持友善關係,她的父母和父母各自的伴侶,也因民情開放免去了彼此仇視的麻煩。
挪威人熱衷於個人的感情世界,遠勝過肩負傳統家庭的責任,以前這種心態可能只是男人的專利,如今挪威女人不合則去的瀟灑作風也十分普遍,梅開幾度任她高興,這是當地「你的、我的、我們的」出現機率頗高的原因。
心血來潮,我試圖以同樣的模式(所謂挪威的典型家庭),替卡蜜拉的每一位家庭成員,描繪縱向和橫向的延伸關係圖,結果真是自討苦吃,沒兩下就讓人暈頭轉向:「未來卡蜜拉第二任丈夫和其第一任妻子的兒子,和卡蜜拉的兄弟姊妹是什麼關係?」「卡蜜拉第一任先生,與其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兒,又和卡蜜拉的父親是什麼關係?」或許那已超出各種語言中對於親人稱謂的定義,挪威社會雖然以小家庭居多,卻因「典型家庭」開枝散葉,族譜可能比四合院式的大家庭還要複雜。傳統家庭的概念還在,結構卻遭變形,當然不符保守主義者的道德水準。
奧斯陸臨海小島上有間名為「FLASKEBEKN BISTRO」的中餐館,往來老主顧絕大多數是島上居民,左鄰右舍對彼此家庭狀況皆略知一二,例如餐館樓下理髮廳風韻猶存的老闆娘,正和一位中年喪偶的老先生打得火熱,方圓百里幾乎人盡皆知。
那天店裡走進一家三口,妻子腹部微凸,丈夫牽個小男生,我和太太將羨慕的眼光投向眼前甜蜜的家庭。住在這座小島上的朋友私下透露,那位看似賢妻良母的媽媽,其實是半年前在遊輪上和其他男人發生一夜情才搞大肚子,但她先生寬大為懷,已準備一起迎接意外闖入的新成員。對傳統男尊女卑觀念甚濃的一代人來說,男女「中性化」造成道德水準低落,問題恐怕不僅出於父代母職,而是女人也開始仿照男人四處留下風流種,那才是危機所在。這種由女人帶頭的出軌演出,偶爾也助長了挪威社會「你的、我的、我們的」家庭出現。
挪威喜劇演員吉爾森和妻子離婚後,竟然愛上自己的丈母娘,挪威媒體大幅報導這對「忘年之愛」,報上照片中的吉爾森一絲不掛坐在浴缸裡,喜孜孜地享受由丈母娘替他刷背的樂趣,這位老岳母似乎也非常陶醉於這段鴛鴦戲水。無論男女、老少皆有對象不拘、自由戀愛的權力,挪威兩性平權至此,果真無以復加。
遙遠的挪威王國每年平均有兩萬三千多對新人步入禮堂,同時也有一萬多對夫妻選擇離婚,一萬一千多對怨偶訴請分居;一來一往,每年結合和分開的男男女女兩相抵銷,幾乎不分上下。好像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恭喜之事,儘管分分合合的內容有時可能葷腥不忌,到頭來並沒有如保守主義者所預言,一旦不依照傳統觀念維持家庭的運轉,社會文明就會隨之崩潰,相反的,挪威在聯合國的評比中,居然還受封為高度穩定的社會。
依照我成長的背景,的確很難接受所謂「挪威式的典型家庭」,那幾乎等同於悲劇、背叛,以及日後一連串不幸的元凶。妻子在遊輪上紅杏出牆,結局十之八九不會有好下場;讓丈母娘替自己刷背,簡直是亂倫。「你的、我的、我們的」有時還嚴重涉及男人顏面問題,否則「戴綠帽」從何而來。此地卻雲淡風輕,見怪不怪,他們喜歡劇情峰迴路轉的犯罪小說,更勝水深火熱的愛情故事,或許正是社會氣氛使然;書中杜撰的男歡女愛,說不定都還沒有他們的現實人生來得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