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明胡應麟說:「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詩藪.內編》卷六)明王世懋〈藝圃擷餘〉認為:「(絕句)盛唐惟青蓮(李白)、龍標(王昌齡)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怎樣才算「自然」,才是「無意於工而無不工」呢?這首〈靜夜思〉就是個樣榜。所以胡氏特地把它提出來,說是「妙絕古今」。
這首小詩,既沒有奇特新穎的想像,更沒有精工華美的辭藻;它只是用敘述的語氣,寫遠客思鄉之情,然而它卻意味深長,耐人尋繹,千百年來,如此廣泛地吸引著讀者。
一個作客他鄉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白天倒還罷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思鄉的情緒,就難免一陣陣地在心頭泛起波瀾;何況是月明之夜,更何況是明月如霜的秋夜!
月白霜清,是清秋夜景;以霜色形容月光,也是古典詩歌中經常看到的。例如梁簡文帝蕭綱〈玄圃納涼〉詩中就有「夜月似秋霜」之句;而稍早於李白的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裡,用「空裡流霜不覺飛」來寫空明澄澈的月光,給人以立體感,尤見構思之妙。可是這些都是作為一種修辭的手段而在詩中出現的。這詩的「疑是地上霜」,是敘述,而非摹形擬象的狀物之辭,是詩人在特定環境中一刹那間所產生的錯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覺呢?不難想像,這兩句所描寫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夢初回的情景。這時庭院是寂寥的,透過窗戶的皎潔月光射到床前,帶來了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詩人朦朧地乍一望去,在迷離恍惚的心情中,真好像是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的濃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圍的環境告訴他,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著他抬頭一看,一輪娟娟素魄正掛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的明淨!這時,他完全清醒了。
秋月是分外光明的,然而它又是清冷的。對孤身遠客來說,最容易觸動旅思秋懷,感到客況蕭條,年華易逝。凝望著月亮,也最容易產生遐想,想到故鄉的一切,想到家裡的親人。想著,想著,頭漸漸地低了下去,完全浸入於沉思之中。
從「疑」到「舉頭」,從「舉頭」到「低頭」,形象地揭示了詩人內心活動,鮮明地勾勒出一幅生動形象的月夜思鄉圖。
短短四句詩,寫得清新樸素,明白如話。它的內容是單純的,但同時卻又是豐富的。它是容易理解的,卻又是體味不盡的。詩人所沒有說的比他已經說出來的要多得多。它的構思是細緻而深曲的,但卻又是脫口吟成、渾然無跡的。從這裡,我們不難領會到李白絕句的「自然」、「無意於工而無不工」的妙境。(馬茂元)
〈晚泊潯陽望廬山〉 孟浩然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
這首詩色彩淡素,渾成無跡,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嘆為「天籟」之作。上來四句,頗有氣勢,尺幅千里,一氣直下。詩人用淡筆隨意一揮,便把這江山勝處的風貌勾勒出來了,而且還傳遞了神情。
試想在那千里煙波江上,揚帆而下,心境何等悠然。一路上也未始無山,但總不見名山,直到船泊潯陽(治今江西九江市)城下,頭一抬,那秀拔挺出的廬山就在眼前突兀而起:「啊,香爐峰,這才見到了你,果然名不虛傳!」四句詩,一氣呵成,到「始」字輕輕一點,舟中主人那欣然怡悅之情就顯示出來了。
香爐峰是廬山的秀中之秀,在不少詩人的歌詠中常見它美好的身影。在李白筆下,〈望廬山瀑布水〉「日照香爐生紫煙」,香爐峰青銅般的顏色,被紅日映照,從雲環霧繞中透射出紫色的煙霞,這色彩何等濃麗。
李白用的是七彩交輝的濃筆,表現出他熱烈奔放的激情和瑰瑋絢爛的詩風。而此時的孟浩然只是怡悅而安詳地觀賞,領略這山色之美。因而他用的純乎是水墨的淡筆,那麼含蓄、空靈。從悠然遙望廬山的神情中,隱隱透出一種悠遠的情思。
詩人以上半首敘事,略微見景,稍帶述情,落筆空靈;下半首以情帶景,情是內在的,他又以空靈之筆來寫,確如昔人評曰:「一片空靈」(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四引)。
香爐峰煙雲飄逸,遠「望」著的詩人,神思也隨之悠然飄忽,引起種種遐想。詩人想起了東晉高僧慧遠,他愛廬山,刺史桓伊為他在這裡建造了一座禪舍名「東林精舍」。據云那處所是:「洞盡山美,卻負香爐之峰,傍帶瀑布之壑……清泉環階,白雲滿室。」到這兒來的人都感到「神清而氣肅」(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這地方如此清幽,使人絕棄塵俗,當然也是為那些山林隱逸之士所嚮往的了。孟浩然是一位「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李白〈贈孟浩然〉)的人物,所以他那「永懷塵外蹤」的情懷是不難理解的。
詩人在遐想,深深懷念這位高僧的塵外幽蹤。這時,夕陽斜照,忽然隱隱約約聽到從遠公安禪之地的東林寺裡傳來陣陣鐘聲,東林精舍近在眼前,而遠公早作古人。高人不見,空聞鐘聲,心中不禁興起一種無端的悵惘。「空」字情韻極為豐富。這兒是倒裝句法,應該是先聞東林之鐘然後得知精舍已「近」。這一結餘音嫋嫋,含有不盡之意。且點出東林精舍,正是作者嚮往之處。「日暮」二字說明聞鐘的時刻,「聞鐘」又渲染了「日暮」的氣氛,加深了深遠的意境;同時,也是點題。
這首詩,詩人寫來毫不費力,真有「揮毫落紙如雲煙」(杜甫〈飲中八仙歌〉)之妙。詩人寫出了「晚泊潯陽」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流露出對隱逸生活的欽羨。然而儘管「精舍」很「近」,詩人卻不寫登臨拜謁,筆墨下到「空聞」而止,「望」而不即,悠然神遠。難怪主「神韻」說的清人王士禛《分甘餘話》極為讚賞此詩,把它與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並舉,用以說明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妙境,還說:「詩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錢仲聯、徐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