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別離時•一片冰心在玉壺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明月知我心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李白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離別時,沒有那婆娑淚眼相望,不見淒淒慘慘戚戚,只放眼望去楊柳依依。將行之人的漫漫前程,送別人已無法同路,只願輕輕道一聲安好,托月寄情,讓明月做媒,代為自己的替身,向友人傳去自己的思念與陪伴。
古之送別詩向來少不了款款深情,若無肝腸寸斷涕泗橫流之態,似乎無以表達離別之時的憂傷與不捨。可是到了大詩人李白手中,不過是蜻蜓點水般的寥寥幾語,看似無心的點染卻讓人細細琢磨別有一番韻味。
暮春初夏之交,當柳絮簌簌而下如鵝毛大雪般一層層沉寂在地面上,當杜鵑鳥異常淒切動人的鳴聲響起,這樣的聲色場景對於寄遊在外的李白來說已經夠撩人愁思的了,耳畔又忽然傳來好友王昌齡被貶謫即將遠行的消息。
淺淺的一句心情直白,簡簡單單的事件始末交代,卻一步步引領到這愁心之憂上來。遠遊在外之人又遇到友人離別,讓原本霜寒的魂靈越發清冷愁苦。「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不著一個「愁」字而情感自出,這樣自然的筆觸在尋常之間道出巧奪天工的精魄。
不僅楊柳,明月亦是唐詩中的常客。寄寓明月抒發旅思鄉愁懷舊念遠之情,是文人墨客們常常善用的表現手段。同一明月,在不同的詩中變換不同的用法,表現之情亦是千差萬別。且不說南朝樂府〈子夜四時歌〉中的「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亦不多言湯惠休〈怨詩行〉中的「明月照高樓,含君千里光」,單是這句「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便讓人深沐春風化雨之感。當前代詩人還只是在看到明月之後聯想到異地的親友,進而想托明月寄去自己的一片深情,而李白在這裡不僅要托月寄情,更是讓明月幻化作自己的象徵。本來無知無情的明月,竟變成了一個深感己心富於同情心的知心人,將詩人對友人的懷念交給那不幸的遷謫者,替自己伴隨著遠行之人前往那夜郎以西邊遠荒涼的所在。
一紙詔令自此改寫了王昌齡的命運,王昌齡從江寧丞被貶為龍標縣(今湖南黔陽縣)尉,從此他將離開這繁華之所,去往荒僻邊遠的不毛之地。這一離別不僅意味著與好友難再相見,更意味著從此王昌齡的仕途將一蹶不振。對老友遭遇的深刻隱憂加之對現實的憤慨不平讓李白愁思益深,好友此番由江寧溯江而上前往龍標,遠方等待的下一個人生旅途又將是何樣風景……遠在揚州、行止飄忽不定的詩人自然無法與老友當面話別,只好把一片深情託付給千里明月,向老友遙致思念之憂了。
天寶年間,當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曾與王昌齡有過密切交往,情投意合的兩人在那段有限的時光裡結下了深厚友誼。縱然後來命運的周折將兩人引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軌道,然而在那段時間裡的相知相惜讓兩人碰撞出了璀璨的光彩,再次聽聞好友的消息,卻是兩人依依話別時……
好友話別,情意真切。當李白將思念寄予因得罪權貴而遭遇左遷的王昌齡之時,亦不禁捫心沉思。那遙遙的愁思,不僅滲透著對王昌齡坎坷仕途的擔憂,更蘊藏著同樣一生傲岸不覊的李白對自己不平際遇的憤懣。曾經高歌著「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桀驁之士即將被流放到遠方,而等待著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李白的亦是遭遇一次次才情被棄的結局。
將愁心寄予明月,藉著風的翅膀直伴友人到貶謫之地。這離奇的想像固然讓人耳目一新,然而細細品味,明月寄託著太多人的相思別緒,這外加的情感負荷不過是賞月人的一廂情願而已。於明月本身來說,它不過無所憂愁地高掛在天上,歲歲年年亦不改變。無知無覺的明月,與詩人這無處安放的愁心之間,形成了巨大的情感裂縫,反襯之下,越發突出這愁緒的渺茫無依。
當這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跨過山川大海飄飄灑灑地落在友人的几案上,殘存在宣紙上的墨香依然縈繞。在縷縷的墨香中,一段知音情誼如清泉般潺潺流淌於心……
【卷六】愛正濃.願作鴛鴦不羨仙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卻你,別人都是將就
〈離思五首(其四)〉元稹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時間會慢慢沉澱,過往在記憶漸漸低迷中模糊逝去,曾經經歷過的愛恨情仇都將隨著一江春水浩浩湯湯向西而去。生活還在繼續,追求的腳步也將永不止息,但是在前行的道路上,並不意味將曾經的美好將化為烏有,而是牢牢地鐫刻在心底,成為心中難以忘卻的最美依戀。
貞元十八年(八○二年)冬日,冒著凜冽的寒風,元稹再次參加吏部考試。帶著上次考試失利帶來的挫敗感,他暗自發誓,要在這次的科舉之試中嶄露頭角。次年春日,元稹被任命為祕書省校書郎,正是這一年,二十四歲的元稹與大他八歲的白居易同登書判拔萃科,併入祕書省校書郎,從此開始了他們窮極一生的元白之誼。而與此同時,元稹收穫的不僅僅是他的友誼,更有一位重要的女子將要走進他的生命,成為他生命中一抹重要的亮色。
元稹本來出身一般,門第並不高,及至此次入仕,不僅為他事業上創造了良好機遇,也為他的愛情打開了一扇窗,從此談婚論嫁有了更高的籌碼。才華橫溢而風華正茂的元稹展露在越來越多仕宦階層的視野中,他的身影引起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注目。論及門第,韋氏官宦所居之位遠遠高於元稹,當時的元稹不過是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尚無功名可言,亦遠不及那些出身高貴手握重權的世家子;可是就是這樣純粹的元稹,憑藉著一身才華博得了太子少保的賞識,韋夏卿相信暫時失利的元稹不過是沒有遇到報君效國的機會,懷著對這位年輕人內在潛力的自信,甘心將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許配與他。
那一年,韋叢正值青蔥年華,初與元稹相識便不勝嬌羞。一彎柳眉穩妥地勾出笑靨,明澈的眸子裡承載著波瀾不驚的海洋。一眼愛憐的凝望,已然讓元稹心神蕩漾。那一刻,渾身的血液都為一股愛情的力量翻湧。這一場景在多年後依然珍藏在元稹的記憶深處,每每憶及此情此景,往昔的甜蜜美好猶如近在咫尺。
不可否認,門戶的懸殊常會讓人們不自覺地懷疑這場婚姻中參雜著政治成分,可是當元稹與韋叢結合之後,開始展開了百般恩愛的琴瑟之好。韋叢之美不僅在於外表,更在於她的端莊賢慧、知書達禮。她本是出身富貴之家,卻從來不以富貴出身而倨傲不恭、愛慕虛榮,下嫁給元稹後未曾以此抱怨,反而盡心竭力地侍夫愛家,竭盡一位妻子的本分。韋叢嫁與元稹正是丈夫鬱鬱不得志之時,她總能以博然的心態寬慰左右,陪伴他度過了人生中清貧而快樂的時光。
七年前,她帶著滿懷的熱忱下嫁於元稹,多年來只是藉由為這個家庭無私付出的方式默默表達著如海洋般深遠的愛意,瞬息間她在身邊陪伴的日子悄然流逝,然而轉眼間七年之後,已是物是人非。
唐憲宗元和四年(八○九年),拖著疲累的病身,年僅二十七歲的韋叢告別了摯愛的親人,與世長辭。此時三十一歲的元稹事業才稍稍好轉,新升任了監察御史的元稹正想像著幸福的生活將要拉開序幕,操勞多年的愛妻終於可以暫別勞苦,誰料想,傳來的卻是韋叢駕鶴西去的噩耗。
萬語千言赤子情,任何蒼白的言語都無從表達相愛之人被生死分割的痛苦。韋叢營葬之時,元稹因自己身縈監察御史無力分務東台的事務,竟無法親自前往奔喪,感切至深,便事先寫了一篇情詞痛切的祭文,託人在韋叢靈前代讀之以托相思哀痛之苦。
韋叢下葬那日,細雨濛濛,打濕了墳塋上的新草,那嫩綠的生命似乎是她青春的象徵。望著周遭熟悉的一切都曾經經過愛妻之手悉心打點,元稹不禁情不能已,潸然淚下。綿綿深情化作筆下潺潺流淌的文字,承載著他深切的思念和無法釋懷的悲傷,這便是由愛妻逝世激發而出的〈遣悲懷三首〉。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身上長衫密密的針腳似乎還殘存著韋叢撫握過的溫度,那些被縫過的針線甚至都不忍心再斷開。這般想像對於元稹來說,已經成了自我安慰與療傷的方式;曾經相處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儘管互相恩愛卻因為物質條件的貧瘠而無法讓心愛的人過得更加幸福,如今生活雖好轉,但身旁的相伴人卻已走遠……斯人已逝,空留下「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嘆惋。
見識過滄海之水的波濤浪湧,再別處的浪濤也難以牽動心弦;陶醉過巫山如夢幻般的雲雨之境,再別處的風景難以被稱之為真正的雲雨。縱然後來元稹再娶再戀,卻也抵不過對韋叢的這份深情。誠如他所言,在花叢中任意而行,卻沒有了欣賞花朵的心思,一半是因為自己已經修道,一半是因為心中那個永久的位置是永遠留與那遠逝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