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聲律:漢字的旋律與節奏
格律詩詞之所以讓一些初學者視為畏途,就是因為它是很講究聲律的;格律詩詞之所以讀起來「韻」味十足,也是因為它的講究聲律。格律詩詞聲律主要有三點:一是平仄,二是押韻,三是對仗。聲律加上對字數、句數的規定和字句的排列等等就是傳統詩詞的格律。
近體詩中絕句和律詩是非常講究格律的,詞中很多句子實際也是律句,認識格律,我們可以從絕句和律詩開始。
平仄
平仄的作用是構成聲音的抑揚頓挫,從而產生一種音樂的節奏美。那麼,何為平仄呢?
漢語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音節除了聲母韻母之外,還有一個貫穿整個音節的聲調,這就是四聲。要分辨平仄,先須區別四聲。魏晉時期,陸機就已提出文學語言要音聲變化和諧。所謂「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文賦〉)。到齊梁時,周顒和沈約發現漢語的聲調可以歸納為平、上、去、入四個類別。《南史•周顒傳》云:「(周顒)始著《四聲切韻》行於時。」同書的《沈約傳》亦云:「(沈約)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而獨得胸襟,窮妙其旨,自謂入神之作。」並且他們還要求詩人們寫詩時自覺調整四聲,「兩句之中,輕重悉異」,時人稱其詩為「永明體」。應該說,四聲得以在這個時期被發現,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傳統音韻學的自然發展、詩賦創作中聲調音韻運用的經驗積累等,均對四聲的發明有促進的作用。而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與當時佛經翻譯中考文審音的工作有著直接的關係。東晉時期,佛教已盛行中國,佛經的譯本亦多。由於原來佛經的梵文是多音節的,具有優美的音樂性,譯為單個的漢字後,為了恢復其原來的音節之美,在誦讀時即將每一個字讀成幾個高低不等的音節,由此乃明確地辨析出字的四聲。關於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四聲三問》有精深論述,於此不贅。
四聲,這裡指的是古代漢語的四種聲調,俗稱「老四聲」。要知道四聲,必須先了解聲調是怎樣構成的。古時候沒有聲調儀,不能測出四個聲調的實際讀法。人們往往舉出一些例字,依四聲順序排列,讓人習讀,以取得一些真實的語感。其實這是一個最原始、也是最實用的學習四聲法,筆者幼年時就是在長輩指導下靠反覆習讀以辨明四聲的。如:
東董送屋
江講絳覺
天子聖哲
平上去入
有人對四聲的讀法作了一些形象的描繪,如唐代《元和韻譜》中就說:「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清而遠,入聲者直而促。」然而其所說也只是一種感覺,看了之後仍然不知道四聲該如何讀。後來《康熙字典》卷首出現了一種淺近切實的「分四聲法」:
平聲平道莫低昂,
上聲高呼猛烈強,
去聲分明哀遠道,
入聲短促急收藏。
然而無論怎麼描繪,都只能勾畫出四聲的大致輪廓。在今天看來,平聲是平直不變的,上聲是一個先降後升的調子,去聲是一個全降調,入聲是一個短而急促的調子。除了平聲外,上去入三聲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平。所以古人把四聲分成平仄兩個大類。仄,按字義解釋,就是不平的意思。
但是,語音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在現代普通話形成的過程中,漢語的聲調發生了很大變化:
一、平聲。這個聲調到現在分化為陰平和陽平。如詩時、陰淫。
二、上聲。這個聲調到現在有一部分變為去聲。如映照之映。
三、去聲。這個聲調到現在仍是去聲。
四、入聲。這個聲調是一個短促的調子。如今江浙、福建、廣東、廣西、江西等處都還保存著入聲。北方也有不少地方(如山西、內蒙古)保存著入聲。湖南的入聲不是短促的了,但也保存著入聲這一個調類。北方的大部分和西南的大部分地區的口語裡,入聲已經消失了。北方的入聲字,有的變為陰平,有的變為陽平,有的變為上聲,有的變為去聲,這就是所謂「入派三聲」。就普通話來說,入聲字變為去聲的最多,其次是陽平;變為上聲的最少。西南方言(從湖北到雲南)的入聲字一律變成了陽平。普通話的四聲是將古漢語四聲中前面的平聲分化為陰平和陽平,而把最後一個入聲取消,分別歸入到陰平、陽平、上聲和去聲中去了,這樣一來,入聲字中哪些歸入到作為平聲的陰平、陽平中去了,哪些又歸入到作為仄聲的上聲、去聲中去了呢?必須查字典才知道,於是產生了所謂新四聲。
要之,現代漢語中聲調分為四聲: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前兩聲(陰平、陽平)為平聲,後兩聲(上聲、去聲)為仄聲。古漢語也有四聲(老四聲),分別為平、上、去、入(等於平聲包括陰平、陽平,但上聲、去聲後面加了一個入聲)。前面一聲是平聲,後三聲(上聲、去聲、入聲)為仄聲。有些詩詞格律書為初學者容易入門,將新四聲和老四聲綜合,即視每個漢字為五聲,如:烏、吳、伍、誤、物,前兩聲陰平、陽平(烏、吳)為平聲,後三聲上聲、去聲、入聲(伍、誤、物)為仄聲。本書一依傳統,四聲係指平、上、去、入老四聲。這是特別需要強調的。
因為平聲大約是不升不降一個平調,比較拖長的音。仄聲大約是有升有降,比較短促的音,句與句平仄對立,句子內平仄相間,就產生了抑揚頓挫的效果。如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方能沒馬蹄。
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這是一首記遊詩,詩題「春行」,全詩處處洋溢著初春的氣息,透露著詩人對春天到來、萬物復甦的欣喜之情。首句用兩個地名點出了詩人的方位,有山有亭,景色可想而知,意境也油然而生。第二句寫湖水白雲,白描手法,寫早春時節的景象。頷聯與頸聯,一句一景,各不相同,描繪生動從容。「早鶯」、「新燕」突出了早春的時令,其實黃鶯未必是在搶占溫暖的樹枝,所謂「爭」,是作者的揣想,這樣寫來詩句頓時就活潑了起來。「亂花漸欲迷人眼」,妙在「漸欲」二字,欲迷而未迷,就多了幾分周折,多了幾分情調。「淺草方能沒馬蹄」,突然間發現原野竟生出了淺草,而且剛剛舒適地沒過馬蹄,令人感到新奇。兩句依然不離早春時令。詩的尾聯節奏更加舒緩,兩句一景。如果你把這兩句詩有節奏地緩緩讀出,想像著面前有不知情的聽眾,你就會感覺到它的奇妙:「最愛─湖東─行─不足」,以整整一句吊起聽眾的胃口:我最喜歡的、在西湖東邊的、來來回回總是看不夠的,是什麼呢?然後,「綠楊─陰裡」既作為修飾、渲染其美,又繼續吊著聽眾的胃口:綠楊陰裡有什麼呢?直到最後三個字,「白沙堤」,才終於道出了答案。至此,這首詩的趣味和妙處才凸現出來。
這首詩格律整齊,第三句第三字「早」、第四句第三字「新」同時調整,使得三四句仍保持平仄完全相對。第五句第一字「亂」在可平可仄的範圍內。第八句第一字「綠」與第三字「陰」調整,形成「仄平平仄仄平平」的句式,也是詩人們經常使用的。
平仄問題應用格律詩寫作上,必須正確理解「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這是格律詩的五字句和七字句聲律略可變動的規定。如果是七言,即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如果是五言,則是「一三不論,二四分明」。所謂「一三五不論」,就是指句子中的單數字的平仄安排可以靈活掌握;而「二四六分明」,就是強調句中的雙數字必須嚴格遵守格律,不能改變。如南宋林升〈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臨安即今浙江杭州,南宋都城。汴州即今河南開封,北宋都城。作者藉描寫西湖美景,指斥南宋當權者「直把杭州作汴州」,苟安一隅,忘記了國恥。此詩格律為七絕仄起首句入韻式,應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我們看這首詩,首句第一字、第五字,第二句第三字,第三句第一字、第三字都有所變動。但是每句二四六字都完全合乎格律。可見「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這個口訣可以給我們寫作近體詩創造很多便利。
但是講「一三五不論」與「一三不論」,並不是無條件的,而是有條件的。所謂有條件,指的是在具體操作時,必須避免出現「孤平」與「句末三連平」或「句末三連仄」的現象。「孤平」是在平收的句子中,除韻腳字之外,只剩下一個平聲字,如「仄仄平平仄仄平」變為「仄仄仄平仄仄平」,五言的「平平仄仄平」變為「仄平仄仄平」,這就是犯了「孤平」的錯誤。因此,在這類句子中,七言的第三字與五言的第一字,都必須按規定用平聲字,不能可平可仄了。如果內容需要非用仄聲不可,那麼,七言就要在第五字,五言就要在第三字上,想法補救,將仄改為平,這就叫做「拗救」。但是,在仄收的句子中,即使只剩一個平聲字,也不算孤平,而算拗句。因此,在仄收的句子中,不忌孤平,可以「一三五不論」。又如「平平仄仄仄平平」中的第五字,「仄仄仄平平」的第三字,都必須保持仄聲不變,不然,就犯了「句末三連平」的錯誤。再如「仄仄平平平仄仄」中的第五字,「平平平仄仄」的第三字,都必須保持平聲不變,不然,就犯了「句末三連仄」的錯誤。事實上,「句末三連平」或「句末三連仄」雖不算詩律大忌,卻都有損聲律之美。
如出於不得已,觸犯了「句末三連平」或「句末三連仄」,那麼就一定要拗救。拗救的辦法是:七言的第五字拗,第六字救;五言的第三字拗,第四字救。實際上就是在七言的五、六字與五言的三、四字實行平仄互換,就行了。關於拗救問題,以上所說都是單拗單救,還有雙拗雙救的現象,如:「荷風送香氣;松月生夜涼」。上下聯都是三字拗、四字救,形成雙拗雙救。當然,關於拗救是為了讓所寫的詩聲律更美,是屬於杜甫所云「聲律細」的問題了,初學者暫可不加深究。
要注意的是,閲讀古詩,欣賞古詩,應該知道哪些字是入聲字,這樣才能更準確地理解古詩的平仄,才能真正領會古詩的格律,體會平仄搭配的規律及其給人帶來的美感。比如上面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第四句「誰家新燕啄春泥」,「啄」字就是入聲字,如果按照現代漢語理解為平聲字的話,「啄春泥」就是古人常說的「三平調」了,是律詩的小疵。第八句「綠楊陰裡白沙堤」,「白」也是入聲字,如果按現代漢語讀為平聲的話,「白沙堤」也是「三平調」了。由此可見,如果我們不知道「啄」「白」是入聲字,就無法真正體會古人對於「三平調」這一禁忌的防守,誤以為古人作詩隨意,經常不遵守詩律。這也是筆者堅持以「老四聲」談論詩詞格律的初衷。
我們還特別應該注意的是一字兩讀的情況。有時候,一個字有兩種意義(往往詞性也不同),同時也有兩種讀音。例如「為」用作動詞的時候解作「做」,讀平聲(陽平);用作介詞的時候解作「因為」「為了」,就讀去聲。在古代漢語裡,這種情況比現代漢語多得多。現在試舉一些例子:
騎:平聲,動詞,騎馬;去聲,名詞,騎兵。
思:平聲,動詞,思念;去聲,名詞,思想,情懷。
有些字,本來是讀平聲的,後來變為去聲,但是意義詞性都不變。「望」「嘆」「看」都屬於這一類。「望」和「嘆」在唐宋詩中已經有讀去聲的了,如「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陸游〈書憤〉);「看」字直到近代律詩中,往往也還讀平聲(讀如刊),如「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在現代漢語裡,除「看守」的看讀平聲以外,「看」字總是讀去聲了。也有比較複雜的情況,「過」字用作動詞時有平去兩讀,至於用作名詞,解作過失時,就只有去聲一讀了。
辨別四聲,是辨別平仄的基礎,也是詩詞格律的基礎,唯有反覆練習,方能在用時隨心所欲,隨指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