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思紛紛──在人生低谷中忐忑不安的武媚娘 (節錄)
卷五
四十七【如意娘】武則天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首題名為〈如意娘〉的詩,應該是武則天被迫在感業寺出家時寫的。當時,唐太宗駕崩,作為太宗的嬪妃,既無高貴的名分又無子女的她,面臨的不是青燈黃卷的古寺,就是寒雨秋窗的冷宮。有些學者考證,武則天並未真正落髮出家,而是以出家為名,李治將她另置別所,好方便兩人偷歡幽會。
然而,無論是身在佛寺,或是幽居別院,這在武媚娘的一生中應該是她最忐忑不安的時刻。雖然李治當時當上了皇帝,或許李治也曾信誓旦旦地許諾。然而此時的李治,不知有多少大事要辦,更為可怕的是,他現在身邊美女環繞。按唐朝制度,除太子妃外,太子的姬妾編制應該有這麼多:良娣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五品;承徽十人,正六品;昭訓十六人,正七品;奉儀二十四人,正九品。足有五十五人之多。而現在他又成了皇帝,粉黛三千就算暫時沒有配齊,也夠李小九眼花的了。
而且,又有一個可怕的消息是,曾經以美貌和智慧著稱的徐惠的妹妹,也被李治收入後宮,封為婕妤。李治雖然不大喜歡王皇后,也沒有和她生育過子女。但是在李治未登基前就是良娣名分的蕭淑妃,早就生下了兩女一男。那個叫李素節的男孩子,長得相貌清秀,又聰明過人,李治非常喜歡,將來的太子位十有八九會是他的。在這種情況下,無名無分身分尷尬的武媚,被李治想起來的機會又有多少?
而這時候的武媚,已經有二十六歲了,在壽命短暫,十四、五歲就成婚生子的古代,已經算比較老了。她沒有時間再等了,「曉鏡但愁雲鬢改」,正是她此時的心情。雖然當時李商隱和〈無題〉這句詩並沒有問世,但是女兒家擔心青春不再的情懷卻自古以來就約略相同。一代女強人武則天,此時和天下普普通通的眾女兒一樣,擔憂自己的手中已沒有多少青春歲月可以把握,只有把渺茫的希望寄託在那個曾和她纏綿繾綣過的男人身上。她的命運,只在他的一念之間。所以這首纏綿淒婉的詩寫得非常出色,此詩也讓我們知道,後來殺人如麻,凌駕於萬眾之上的武則天也曾有過這樣一段柔情。
然而,舊時的文人囿於陳腐偏見,對武則天這首詩中的真情卻不能理解。明代鐘惺《名媛詩歸》中,雖然稱此詩好,但隨即就罵武則天「老狐媚甚,不媚不惡」。另一個腐儒周明傑也說:「恐可憶者不少,那得許多憔悴!」他是譏笑武則天一生中的男人太多。其實當時的武則天,心思肯定是只放在李治身上的。因為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當然舊時經過正統教育洗過腦的人,堅決不信這首頗有情意的詩是寫給李治的,他們誣為武則天寫給男寵的。明代楊慎的《升庵詩話》中曾引宋代張君房《脞說》中的話說:「千金公主進洛陽男子,淫毒異常,武后愛幸之,改明年為如意元年。是年,淫毒男子亦以情殫疾死,後思之作此曲,被於管弦。嗚呼,武后之淫虐極矣!殺唐子孫殆盡……使其不入宮闈,恣其情欲於北里教坊,豈不為才色一名妓,與劉采春薛洪度相輝映乎?」
姓楊姓張的這倆人,滿腦子後世的迂腐思想。他們雖然也不得不承認武則天這首詩中表現出來的才情(豈不為才色一名妓),但誣為是給男寵薛懷義所作。並覺得武則天淫蕩至極,情欲旺盛,去當妓女倒是得其所哉。這裡且不用和他們理論對武則天的評價問題,只是辯明一件事,這首〈如意娘〉絕對不是武則天寫給男寵的,且不說薛懷義是武則天厭憎之後,派太平公主將其打死的,就算像姓張的所說的那樣是被武則天「玩死」的,那詩中「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作何解,這個淫毒男子都死翹翹了,鬼魂來「驗取石榴裙」嗎?所以,這首詩必然是青年時代的武則天所寫,詩中透著前途莫測,悵惘無依之感,分明就是個幽怨女子,哪裡像後來傲視天下的聖神皇帝。
但是,在武則天的詩裡面,似乎這首詩寫得最為出色。因為詩中最貴有真情,正是因為當時的武媚娘有著和普通女子一樣的愁緒離情,所以這首詩才最為動人心扉。後來詩仙李白曾寫有〈長相思〉一詩,其中寫道「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李白的夫人看了說:「君不聞武后詩乎?『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李白聽了後「爽然若失」。因為他的詩和武則天的詩立意很相似,藝術手法上也並未超過武則天這首,所以心下很不爽。後來有「劌目心、掐擢胃腎」之稱的孟郊又寫出了「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這樣語出驚人的句子,但溯其本源,還是承襲了武則天的創意。
然而,被命運青睞的武則天,並沒有和眾多的後宮女子一樣成為終老宮中的「上陽白髮人」,仁厚的高宗李治沒有忘記她,一貫柔弱的高宗可能希望有一個堅強果敢如她的女子在身邊,作他的知心人。或許當時的武媚,恰好扮演了這個角色,於是武則天終於爬出這個泥濘難行的人生泥潭,她開始起飛,沖上九天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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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為郎憔悴卻羞郎──始亂終棄的宿命(節錄)
對於張生和鶯鶯分手的細節,《鶯鶯傳》中語焉不詳,看來元稹自己也心中有愧,知道拿不上檯面。既然張生就是元稹,我們可以從歷史上查一下元稹的行跡:
元稹自從赴京應試以後,以其文才卓著,被京兆尹韋夏卿所賞識,且與韋門子弟交遊。韋、盧、裴都是唐朝大族,元稹有詩名〈陪韋尚書丈歸履信宅,因贈韋氏兄弟〉:「紫垣騶騎入華居,公子文衣護錦輿。眠閣書生復何事,也騎羸馬從尚書。」詩中一副趨炎附勢的醜態。元稹後來知道韋夏卿之女韋叢還待字閨中,於是不久就勾搭上了韋小姐。這對元稹來說,是一個攀高枝的絕好機會。
崔鶯鶯雖然才貌雙全,也是名門閨秀,但她父親死了,剩下只有老母弱女,雖有不少錢財,但早沒有了權勢。俗話說「朝中無人莫作官」,所以他權衡得失,最後還是娶韋叢而棄鶯鶯。
唐朝是相當講究門第身分的,對於出身寒微的士子來說,能攀上一樁豪門親事更是很有必要的。聰明的鶯鶯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她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就是說如果你對我始亂終棄,我也不敢怨恨,但如果你能始終如一,那是你有良心。當然鶯鶯也不是朝秦暮楚,「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那種女子,鶯鶯是很看重這份感情的,她曾寄信和玉環、絲、文竹茶碾等東西給元稹,信中說「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始終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其中深情,令人感慨唏噓不已。
然而,負心的張生(元稹)卻十分狠心地斷絕了和鶯鶯的關係,他還在文中誣衊鶯鶯:「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把鶯鶯比成禍國敗身的紅顏禍水,張生負心拋棄人家,反而倒似有大智慧,能慧劍斬情絲似的。對他這種無恥的行為,前人早有公論,陳寅恪先生對其評價說「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魯迅先生也說:「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可見張生(元稹)辯解非常蒼白無力,「文過飾非」四字說得一針見血,十分精到。
元稹在人家賴了半天,鶯鶯還是不見她,於是只好黯然離去。鶯鶯在他離去時,又送給他一首詩,就是下面這首告絕詩:
卷八○○
十一【告絕詩】崔鶯鶯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這首詩寫得也相當精妙,明趙世傑《歷代女子詩集》卷四中評道:「幽恨無窮」。鐘惺《名媛詩歸》說:「『道』字責意嚴正,不必說出絕字意矣。『今』字『何』字俱含怒意,細味自知。」
其實細細讀來,我感覺這這寥寥二十字中,有情、有怨、有恨、有惋、有感慨、有傷懷,當真如鐘惺語:「情媚怨媚,各有其至,千古情人,俱堪矜憫」。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既然忍心分手就什麼也別說了,當年那些親親密密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這兩句中也是既有憤恨,又有感慨,可謂百感交集,「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也是如此。我覺得,鶯鶯是發於真誠的勸慰說,你還是好好對待她,愛她(憐取),不要像辜負我一樣再辜負她吧。由此可見鶯鶯的寬容和大度。
對於我個人來說,更喜歡《鶯鶯傳》中的鶯鶯形象,她寬容大度,敢愛敢恨,她知道和元稹出軌的後果,「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但她還是堅定地邁出了這一步。當元稹無情無義時,她沒有哭天搶地,向元稹乞求施捨愛情,也沒有投井上吊抹脖子,而是堅決與之斷絕來往,決不藕斷絲連,糾纏不清。她不像霍小玉那樣咬牙切齒:「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並滿懷怨毒地說:「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鶯鶯身上體現了唐代貴族女子的氣度,雖有深情真情,但絕不會離開他就無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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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節錄)
據《唐才子傳》一書中所說,李季蘭「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天下美姿容的女子不少,但「神情蕭散」,氣質極佳的女子卻向來少有。李季蘭容貌出眾,才華過人,性情又是開朗放縱,所以她就交了一大堆男友。當然,這其中,或許有些真的只是朋友關係。
從存留下來的記載中看,和李季蘭關係比較密切的人,主要有劉長卿、陸羽、朱放、皎然、閻伯鈞等人。這些人經常在一起聚會吟詩,《唐才子傳》上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李季蘭)嘗會諸賢於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劉應聲曰:『眾鳥欣有託。』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
意思是說李季蘭在烏程縣開元寺,和一些文人學士聚會時,她知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也就是有疝氣,我們知道得疝氣的人,會腸子下垂,使睾丸腫脹。當時沒有手術治療這樣的途徑,經常要用布兜托起睾丸,以減少痛楚。李季蘭知道劉長卿有這種病,所以用陶淵明的詩:「山氣(諧音疝氣)日夕佳」(〈飲酒詩二十首〉之五)來笑話劉長卿的疝氣病。劉長卿也用一句陶淵明的詩來回答;「眾鳥欣有託。」(〈讀山海經詩十三首〉之一)這個「託」字借作「托」字,「眾」字借作「重」字,這個「鳥」字也作水滸中罵人用的「鳥」字來講。
我們看李季蘭在公開場合,居然大講黃段子不臉紅,確實令人驚訝。另外,李季蘭既然連老劉這種隱私都知道,那她和劉長卿的關係恐怕非同一般。當然,李季蘭的朋友中,也有人堅決抵制她那風情萬種的誘惑,像和尚皎然就是。他寫過這樣一首詩:
卷八二一
四十二【答李季蘭】皎然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從詩意看,李季蘭非常主動,有「誘僧」之舉,但皎然卻和唐僧有一比,不為其美色所誘,也沒有像武松一樣「惱將起來」,而是很禮貌地還了她這樣一首詩,果然是高僧氣度。於是《唐才子傳》中就損李季蘭說「其謔浪至此」。其實,在初唐、盛唐時期,男女方面的事情似乎比現在都開放得多,像太平公主、上官婉兒、玉真公主等都是男寵成群,貴族婦女中「出軌」者也不在少數。
有記載說,楊國忠外出多年,他老婆不知和什麼野男人搞得懷上了孩子,楊國忠也不追究,還自我解嘲說:「此蓋夫妻相念情感所致。」當時的社會風氣相當開放,一夜情也屢見不鮮,李端有首詩中就寫道:「妾本舟中女,聞君江上琴。君初感妾意,妾亦感君心。遂出合歡被,同為交頸禽。」看見了麼?只是琴歌有情,就上床了。而且他們要的不是天長地久,而是曾經擁有:「徒結萬重歡,終成一宵客。王敬伯,綠水青山從此隔!」雖然這首詩中的王敬伯是晉朝人的名字,但恐怕就是以此作代號罷了,該詩以優美纏綿的口吻來敘述此事,可見唐代人的態度。所以,李季蘭的所作所為雖然前衛,但不算特別穢褻不堪。
而且,李季蘭雖然放縱大膽,但卻出乎真情,且她所交往的全是才華橫溢的文人。先說劉長卿,此人在詩壇倒是有一席之地,有「五言長城」之稱,但仕途坎坷,在官場上是個倒楣蛋,冤大頭。他屢次被貶官,甚至還蹲了回大獄,和李季蘭相識時,官職一直在六品以下,也不是什麼有權勢的人。皎然是個和尚,不用說,也是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而陸羽,雖後世有「茶聖」之稱,但當時就是一個山村野人。陸羽早年是個孤兒,三歲時被老和尚拾去,學得識字烹茶。後來他不耐寺廟清規,逃走後加入一個戲班子當優伶演戲。說到演戲,他長得奇醜,還有點口吃,他演的全是丑角,靠逗人發笑賺上座率。後來他又學著當隱士,這等人能有錢嗎?沒有半點油水可榨,也就喝他兩壺茶水罷了。朱放和李季蘭在一起廝混時,也是窮書生一個,沒有功名在身,直到大曆中,才被聘為江西節度參謀,終其一生也沒有做過大官。所以,在這一點上,李季蘭的行為有所非議,但卻也是「發乎真情」。
……
我覺得李季蘭的詩在唐代女詩人中當屬第一。薛濤雖然寫得也不錯,但是她因身為官妓,有好多詩不免有刻意迎合官長之嫌,阿諛拍馬的違心之作也不少。而李季蘭的詩卻清氣滿懷,蕭然有林下之風。李季蘭的詩帶有濃郁的盛唐氣息,嚴羽《滄浪詩話》說:「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李季蘭的詩確實有這樣的意味,我尤其喜歡李季蘭這首詩:
卷八○五
七【相思怨】李冶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有人常稱歎孟浩然的詩是「語淡而味終不薄」,依我看,李季蘭的這首詩也當之無愧。這首詩中,沒有生澀難解的典故,字句雖然平易,但卻詩味醇永,韻致天然。讀來如行雲流水,風神疏朗。有道是「詩必盛唐」,所以,有著盛唐之音的李季蘭,她的詩才在唐代女詩人中堪稱豔絕群芳,高居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