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闋 溫言軟語 國色嚴妝(摘錄)
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一、「 國色嚴妝」 —— 飛卿詞之形
在講述溫庭筠的經典作品之前,我想先請大家想像兩幅畫。一幅是寫意的水墨山水畫,一幅是唐代的工筆仕女圖。
隋唐五代的繪畫,經歷了從絢麗歸於平淡的發展過程,文人的詩和畫愈來愈深受到禪宗的影響。文人參禪大多不是為了走向宗教的神祕,而是將「禪趣」融入到文藝作品中。朱光潛〈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中說:「『禪趣』中最大的成分便是靜中所得於自然的妙悟。」
以王維為代表,王維字摩詰,他的名和字與佛經《維摩詰經》有關。王維與禪僧交往密切,他的繪畫與詩歌「不是嚮往熱烈、華麗生活,而是追求幽深清遠的山林生活的態度」。王維的畫最大的特點是「氣韻高清」、「捨色用墨」。水墨山水畫的興起,「標誌著印度佛教藝術的彩色暈染已被淡雅的民族形式取代」,王維的畫被看做是「南宗畫」的標誌之一,王維則被視為「南畫之祖」。(鄧喬彬《中國繪畫思想史》)
而這幅濃妝的仕女圖帶給我們的,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審美的感受了。這幅圖的特點是:細膩、精巧、豔麗。古人喜歡作題畫詩、題畫詞,如果要給這幅圖配一首詩或詞的話,王維的那種以山水為中心、沖淡閑遠的詩歌就不適合了,而恰恰溫庭筠詞的情調和這樣的仕女圖就挺契合。我們來看溫庭筠這首代表詞作〈菩薩蠻〉。
詞的起句「小山重疊金明滅」,看上去明白易懂,沒有生僻字,也沒有深奧晦澀的典故,但就是這淺顯易懂的七個字,偏偏在學術界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例如「小山」這個詞就至少有四種解釋:
一說指枕頭,即「山枕」。
一說是形容女性頭上隆起的髮髻。「小山重疊金明滅」則是指美人髮間重重疊疊的金背小梳在日光照射下閃爍不定。
一說指女子的眉毛。唐五代時眉式繁多,有「十眉」,「小山」即眉式之一。重疊則是皺眉狀,金明指的是眉間妝飾的「額黃」。唐代婦女愛在額間塗以黃色,作為點綴。因黃顏色厚積額間,狀如小山,故亦稱「額山」。此句則謂女子醒來的時候雙眉微蹙,額黃已經褪色變淡。
一說指屏風,或言其曲折綿延如小山的形狀,或言其屏風之上繪有小山的形狀。李冰若《栩庄漫記》釋云:「小山,當即屏山,猶言屏山之金碧晃靈也。」此取後一說。因為從詞的脈絡來講,若「小山」指的是眉,則與後面的「畫蛾眉」一句有重複之嫌;若「小山」指的是髮髻,則與後句的「鬢雲」又有重複。詞,尤其是小令特別忌諱語意的重複。因此將「小山」解釋為屏風這種室內裝飾物似乎更符合情理。
「小山重疊金明滅」的意思就是指早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透過窗戶閃閃爍爍地映在屏風上,和屏風的金碧輝煌交相輝映。這是我們在這首小詞中看到的第一個畫面,這幅畫面已經渲染出一幅華麗的室內場景。
接著,鏡頭已經繞過屏風,移到了屏風後的床上,床上的人還在睡覺。太陽都曬進屋了,她居然還沒起床,於是鏡頭就停留在這位女主人公身上,並且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特寫鏡頭:「鬢雲欲度香腮雪。」她的鬢髮像烏雲一樣堆積在枕頭上,襯托出她的臉頰像雪一樣的白皙柔嫩。
度,這裡是「散落」的意思,也有人認為可以解釋為「掩蓋」。「欲度」,就是表明女子早晨醒來,頭髮有點散落下來,好像要遮住臉頰一樣。「度」是動作,「欲」則是表達了動作發生之前的一種微妙的狀態,因此,看上去是動作,實際上還是一種欲動未動的靜態。這句意思是說:烏黑的頭髮即將散落到白雪一般的臉上,色彩的對比已經鮮明地暗示了這位女子驚人的美貌和逼人的青春。
這句詞裡還有一個關鍵字「香」,黑色頭髮、白色肌膚都是訴諸視覺的,給人以畫面的感受;但這個「香」字卻是訴諸嗅覺的一種感受,這就是文字能夠帶給我們的聯想了。畫面中的這位女子不但有驚人的美貌,而且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帶著點兒性感的味道。
慵懶的女子在賴了半天床之後,終於還是起來了。古代女子起床之後,最重要的功課當然是梳洗化妝。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蛾眉形容細長彎曲的眉毛宛如蠶蛾的觸鬚一般,如《詩經.衛風.碩人》云:「齒如瓠犀,螓首蛾眉。」這就是形容女子的美貌。唐代天寶末年有所謂的「時世妝」,即包括「青黛點眉眉細長」(白居易〈上陽白髮人〉)的化妝特點。
前面兩句已經點出了時間:太陽都高高升起了,按道理,早就該起床了,可這位女子磨磨蹭蹭半天還懶得起來,連女孩子最熱衷的功課——化妝,她也顯得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兒來,原因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先不忙著解答,答案稍後再揭曉。我們先來看看這位女子起床之後的狀態。
〈菩薩蠻〉這個詞調總共只允許寫八句四十四個字,所謂「調有定句,句有定字」就是這個意思。四十四個字能把一個女孩子複雜的化妝程序全部寫完嗎?顯然不可能,這就要求詞人有很高明的技巧,選擇最有代表性的程序來寫。
這首詞的作者溫庭筠就很高明地省略了梳妝的全部過程,直接從女主人公懶得梳妝的心情,跳到了梳妝以後的情景。這首詞的下片四句都是寫美女化好妝以後的最後一道程序了:「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是哪一道程序呢?對,化好妝以後的檢查。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美女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頭髮盤得怎麼樣?戴的頭飾是不是很得體?後腦勺上或者兩鬢上戴的花看不到怎麼辦?不要緊,我們都有這個物理常識,前面擺一面鏡子,再拿一面鏡子側面照著後腦勺,就能通過光的折射看到自己的側面和後腦勺了。女孩子應該都有這樣的經驗,男孩子沒有經驗的也可以回去試試看。這位美女也是用前後兩面鏡子來檢查自己頭上戴的花兒和釵飾,這一檢查,女子對自己的容貌妝扮是不是滿意了呢?
很滿意。從哪裡看出來很滿意?從「花面交相映」這一句。
檢查完頭上的妝飾,就該檢查身上的衣飾了:「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帖,同貼,盤繡的意思。襦,膝蓋以上的短襖。金鷓鴣是指金線繡成的鷓鴣鳥兒。這兩句應該是說女子穿上新做好的衣裳,「金鷓鴣」就是指「羅襦」上繡的圖案。
唐五代詞人往往用成雙成對的鷓鴣意象,來表達和鴛鴦同類的意思。所以這裡的「雙雙金鷓鴣」還隱隱地包含了這位美女對於情愛的嚮往。她嘴裡不說,但從她的動作、服飾,以及「花面交相映」暗含對自己美貌的自信,都可以隱約猜到她此時的心理狀態。
詞的結句「雙雙金鷓鴣」與起句「小山重疊金明滅」相呼應,一首短短四十四個字的小令中,居然出現了兩個「金」字,從室內屏風的裝飾到女主人公身上的服飾。這首詞所反映出來的畫面,如果用視覺感受來表達的話,那麼我想用這麼一句話來概括,從女主人公所住的地方來看,那是:「富麗華豔,金碧輝煌」;女子本人的容貌和服飾則是:「濃妝豔抹,國色天香」。用十六個字來概括整首詞的畫面感就是:
富麗華豔,金碧輝煌;濃妝豔抹,國色天香。
就像很多人都說王維是以畫為詩一樣,也有很多人注意到了溫庭筠這種以畫為詞的特點。所以,我用「詞畫」這個關鍵詞來概括溫庭筠詞的一個主要特點。當然,溫庭筠詞的特點不止這一個,但這首〈菩薩蠻〉作為溫庭筠詞經典中的經典,濃墨重彩、畫面感強的特色是極其顯著的。
補充說明一下這首詞為什麼是經典:學界公認溫庭筠的所有作品中最經典的是一組〈菩薩蠻〉詞。據記載,溫庭筠所作〈菩薩蠻〉詞原有二十首,因為當時的皇帝唐宣宗特別愛唱〈菩薩蠻〉詞,一個叫令狐綯的大臣就偷偷告訴溫庭筠,讓他寫了一組〈菩薩蠻〉進獻給唐宣宗。令狐綯還再三囑咐溫庭筠,讓他千萬別把這事兒洩露出去。當然,才高八斗又不拘小節的溫庭筠還是把這事炫耀出去了,令狐綯很不高興,從此就不喜歡溫庭筠了。
這二十首〈菩薩蠻〉中《花間集》僅錄十四首。在流傳至今的十四首〈菩薩蠻〉詞中,最能代表溫詞特色、而且影響最大的就是這第一首「小山重疊金明滅」。
前面講到王維的詩是一幅清淡閑遠的水墨山水畫,而我們剛才也看到了,溫庭筠的詞可是濃墨重彩的工筆仕女圖,色彩華麗,國色天香。
當然,這種看法並非我一個人的意見,在這一點上我也是有知音的。前人和當代學者都有過類似的評價。比如清末民初的李冰若就認為飛卿詞「但覺鏤金錯彩,炫人眼目」(《花間集評注》);清末民初另一詞學家陳洵則說:「飛卿嚴妝(嚴妝就是濃妝的意思)……惟其國色,所以為美。」(《海綃說詞》)本來就天生麗質,「國色」嘛,再加上精緻的濃妝,簡直是絕色了!
既然王維的詩堪稱詩畫,是清幽淡遠的「寫意山水畫」,溫庭筠的詞堪稱詞畫,是濃豔精緻的「工筆仕女圖」,區別是很明顯的。那麼他們作品中的詩情畫意有沒有共同點呢?
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兩個人的創作也有共同點,比如說,他們營造的畫面都是以「靜」為基調的。這個「靜」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方面從創作者來說,他們賦予了自己的作品一種靜態的特點。王維的山水詩畫是這樣,溫庭筠的詞也是這樣。雖然詞裡面也有動作,比如說起床啊、照鏡子啊等等。但是這個「懶起」的女子,她的動作必然也是懶懶的、緩慢的,絕對不像現在的白領女性,一大早被鬧鐘喚醒,匆匆忙忙梳洗,風風火火趕著去上班,拼命擠地鐵或者擠公車,一邊走還一邊吃著早餐,那種忙碌的、乾淨俐落的動態。這位女子睡到自然醒之後,幾個懶懶的梳妝動作反而更加襯托出整個場景的靜態,以及女主人公無所事事的內心的靜。就好像王維的山水詩畫,一兩個小小的動作和聲音反而更襯托出整個場景的寧靜。「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不正是這種以動襯靜的典範嗎?
「靜」的另一層含義,就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在鑑賞的過程中,從詞裡面感覺到的也是一種寧靜和慵懶。我們也彷彿在遠遠地欣賞一幅仕女圖,她的每一處細節都經得起我們慢慢地、細細地琢磨——頭髮怎麼樣、衣服怎麼樣、皮膚怎麼樣等等。
一個美貌的、慵懶的、華貴的美女晨起梳妝圖,國色嚴妝,這就是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這首詞帶給我們最直觀的感受。
二、溫言軟語—— 飛卿詞之情
「溫言軟語」這個特點其實並不是溫庭筠的詞所獨有的,這四個字幾乎可以概括唐宋詞的主流風貌,南宋詞人王炎也有過類似的說法,他說詞是「語懦而意卑」(〈雙溪詩餘自序〉),也就是說唐宋詞的整體風貌是語氣柔柔的,意思軟軟的,好像古時候那種低眉順眼的小女子一樣。當代詞學家葉嘉瑩就說過詞有「弱德之美」,也就是具有女性化的柔弱之美。當然我在這裡講到的是詞的主流風貌,也不排除有一些豪放的個例,比如說「大江東去」之類。而這種「溫言軟語」的特點,正是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人奠定的。
《花間集》是第一部文人詞集,收錄了晚唐至五代共十八位著名詞人總共五百首詞作。其中溫庭筠就是排在第一位的詞人,被視為花間「鼻祖」,《花間集》收錄他的詞作共計六十六首。後代很多詞人寫詞,都以《花間集》為範本,溫庭筠的「溫言軟語」也成了大家刻意模仿的語言特色。
我們剛才已經從國色嚴妝看到了溫庭筠筆下美女的形象,那麼這位美女的心情、性格怎麼樣呢?「溫言軟語」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四個字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闡釋。
第一,柔弱溫順是古代女性的刻板印象。而唐宋詞的主要題材之一就是描寫這一類的女性形象,剛剛分析到的這首〈菩薩蠻〉正是符合這一刻板印象的美女。
第二,既然描寫的是溫柔的女性形象,當然選擇的詞語、意象等等也是符合女性特點的纖細、輕柔的一類。比如說詞中的「小山」、「鬢雲」、「香腮」、「花面」等,都是和女性形象緊密相關的。如果描寫的對象是軍人、男子漢,那當然就應該用金戈鐵馬、邊塞風沙這樣的粗獷意象了。
第三,唐宋詞的傳播還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基本上都是由歌女來演唱傳播的。既然大部分是由女性來演唱,那當然就要求歌詞和曲調都符合女性生活和歌唱的特點,所謂「柔情蜜意」,這是很符合歌女的生存環境和性格特點的。
這三點可以說是唐宋詞的共性,當然這些共性在溫庭筠的詞裡面都有很顯著的反映。但是溫庭筠的詞還有一個個性,什麼個性呢?大家還記不記得在第一部分我曾經留下兩個懸念,也就是兩個問題。
這兩個問題是:在這首〈菩薩蠻〉中,為什麼詞中的女子懶得起床,並且還懶得梳妝呢?其實啊,這是詞人欲蓋彌彰地賣的一個關子,他其實是暗示了我們這位女子的身分。
作為讀者,我們都很想知道這位女子的真實身分是什麼。
按常理推測,首先,她不會是一個平民家庭的家庭主婦。因為家庭主婦哪有時間這麼慵懶呢?她得早早起床幹活,安排一家人的早餐等等,一個健康的家庭主婦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力睡懶覺的。
其次,她也不太像是貴族家庭的小姐或者是太太。我們看古代小說可能就知道,古時候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一大早也是要起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去給長輩請安。
古代女子的三從四德,四德包括了「婦容、婦功、婦言、婦德」,「婦容」就是首先要重視的。女子的梳妝打扮和做女紅都是規定得很嚴格的日常功課,怎麼能夠容忍她大上午還賴在床上不起來呢?
所以,這位女子最可能的身分應該是一名歌妓,一個青樓女子,這種職業的特點是以夜生活為主,在一般女性最忙碌的上午,對於青樓女子來說卻往往是最無所事事的時候。
好不容易磨蹭著起了床,為什麼又懶得化妝呢?明確了女主人公的大致身分,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我們說「女為悅己者容」,很顯然,這位女子知道這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來,她獨自一人化妝給誰看呢?
以懶得化妝來表現女子的孤獨從《詩經》開始就形成傳統了,《詩經.伯兮》中的「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表達的就是類似的意思,後來李清照在《鳳凰台上憶吹簫》中寫到的「起來慵自梳頭」沿用的也是這層含義!
溫庭筠雖然在整首詞裡面都沒有描寫這位女子的心情,但是我們一分析就可以猜到了,她的心情就是——孤獨。她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的原因只有一個:沒有欣賞的人。沒有人欣賞她的美麗,那麼她長得再國色天香、打扮得再鮮豔華麗都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在詞中這個「懶」字的後面,藏起來的是女主人公的孤獨之情。而前面極力渲染的金碧輝煌、富麗華豔的室內裝飾,以及她鮮豔亮麗的容貌,也都是為了反襯她內心的失落和寂寞。外表愈亮麗,內心愈孤獨。
回答了前面提的這兩個問題,我們可能就找到溫庭筠詞的一個重要的個性特點了:他的詞一般只做客觀的描繪,主觀的情感則隱沒在詞句的背後。
換句話說,我們很容易看到溫庭筠詞表面上的華麗,但是華麗背後隱含的孤獨卻需要更細心、耐心地去咀嚼品味。而且,即便是你發現了這華麗背後隱藏的情感,因為「溫言軟語」的特點,這種情感帶給人的感覺也是淡淡的,不像詞表面的那種濃墨重彩。
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愈是濃妝豔抹的美女,她內心隱藏的情感愈是難以捉摸呢?在厚厚的脂粉後面,到底有多少難以言傳的情緒呢?應該說,這就是溫庭筠詞中的情感「隱而不顯」、深藏不露的特點了。這跟同時代與溫庭筠齊名的詞人韋莊(並稱溫韋)恰好具有不同的審美傾向,所以我們一般都認為:溫隱韋顯,溫濃韋淡,溫密韋疏。這也正如同清代詞學家周濟所歸納的那樣:「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介存齋論詞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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