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人節
二○○二年的早春,全世界因一股奇妙的狂熱而沸騰不已。二○○三年,尚未平息的世界盃熱潮仍充斥在大街上,希望就像霧氣一樣四處蔓延。大韓民國的全體國民心中都銘刻著「夢想成真」這句話,懷抱著有如宗教信徒般的信仰,堅信只要下定決心就能做到任何事。為了世界盃而匆忙建造比賽場地的D市也大同小異,甚至連正值青春期、對一切變得漠不關心的我也感染到那種情緒。
那天才剛下課,我就抱緊書包衝出教室。學校到補習班的距離,搭公車只需要十分鐘,步行則要花費二十分鐘左右。每當我走到公車站附近,就會陷入矛盾掙扎。我一共有三個選擇:就這樣一路走到補習班;搭四○○號公車,行經四個站點,在補習班前面下車。或者,搭乘二一○號公車。
二一○號公車的終點站是D機場。不使用青少年專用的交通卡,而是拿著(偷來的)信用卡,搭二一○號公車在機場站下車,買一張可以去到最遠地點的機票,就這樣遠走天涯,永遠不再回來—這是十六歲的我1想像中最刺激的逃跑方式。但是那天不一樣,我毫不猶豫選擇了朝補習班的方向奔跑而去。
外語高中密集訓練A班的教室一片黑暗。我走進教室,往我的座位—左邊第二排的第三個位子—走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著用力抱緊自己的書包,心裡開始掙扎起來。
兩個月前,也就是國中二年級末,我開始在這個以進入特殊高中為目標的入學考衝刺班補習。學歷能夠保障未來的生活—當時的韓國社會仍然十分相信這一套,尤其是外語高中、科學高中等等,以特定目標成立的預科高中2也趁勢興起。我生活的壽城區便是以D市的「江南區」稱號(或是一種自嘲的蔑稱)聞名,說好聽一點是大學考試成績優秀的人很多(也就是很多人考進首爾大學),但是更準確來說,這個地區特有的保守封閉與教育熱潮互相結合,給這個地方發展出一種畸形補教文化的空間。於是,不僅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連一些阿貓阿狗(也就是像我這樣,成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孩子)也要以進入預科高中為目標來準備入學考試。當然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不過是為了刺激家長與學生的不安,讓補習班大賺一筆的伎倆。A班,名字取得很好聽,實際上是位在α(阿爾法)、β(貝塔)、γ(伽瑪)班之後的第四個等級,專收一些很明顯會在高中入學考中失敗、無可救藥的學生。
我的數學與背誦相關科目較弱,比較擅長強調脈絡的國文與社會等科目。所以啊,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早早就認清現實才是我真正的問題點。儘管如此,我仍然乖乖留在補習班上課的原因,是因為考試是我擺脫D市的唯一辦法。即使內心深處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也依舊堅持作夢—我理解現實的能力也只能到這裡。
我抬腳跨進黑暗的教室那天也是如此。即使明知不可能,甚至早就預感到可能撼動我人生的危險,卻還是選擇放學時間一到就立刻跑去補習班。我猶豫了許久後,終於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彷彿捧著聖杯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盒子放到我右斜前方的那個位子上。
前一天晚上,我在超市買了價格最便宜的巧克力,跟著網路上看到的食譜,將巧克力隔水加熱之後,倒入心形的模具中。我笨拙地在巧克力上鋪滿糖霜與淋醬,最後再灑上糖粉,完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個手工巧克力。照我最初的計畫,我會將這個任誰看了都覺得完成度非常糟的巧克力裝在從學校前面那間文具店買來的小盒子裡,把它放在桌上後就直接離開—像守護天使一樣,不經意地贈予。
但是在這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我的中二病,我快要爆炸的緊張感,不允許我讓我的巧克力像個單純的巧克力一樣。於是我從書包裡拿出印有首爾大學照片的練習冊,撕下一張內頁紙,開始用一種跟我的筆跡相去甚遠的可愛字體寫信。雖然對方不會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但我還是苦惱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我的心意。
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成為什麼人,只有一件事是我無比確信的,那就是,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經常想著你。雖然不知道「經常想到你」是否等於愛情的大小,但無論如何,如果去計算時間的總量,似乎是這麼一回事。
我有個習慣,就是去猜想我所擁有的、我可能擁有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而那裡一直有你。我就像個傻瓜一樣。
我全心全意地寫下在心裡反覆過千遍百遍的告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快感。這是匿名才能獲得的一點自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裡,我沒有必要隱瞞任何祕密。
但是這封沒有寄件人,而且經過好幾次修改才完成的信裡,飽含著連我自己都感到羞恥不已、原汁原味的感情,在唸出聲音的當下,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害羞,不禁用力打自己一記耳光。趕快清醒過來!你真的打算把這東西放進盒子裡嗎?我一邊這樣想著,手卻不由自主地解開小盒上的蝴蝶結,把信紙折成畫片3的形狀,放在巧克力上。我重新繫緊蝴蝶結,把裝有巧克力的盒子放到他的座位上,然後在背起書包、打開門走出教室時,再次搧自己一巴掌。完全沒有現實感。我到底做了什麼?
就在我轉進走廊拐角時,我看見有人從對面走過來。她穿著格紋的緊身校裙,身高遠高於平均水準,皮膚黝黑,眼睛細細長長的,後腦勺的頭髮剪得極短,讓人一眼就能看見脖子,有一邊頭髮較長遮住臉頰。她是李紋紋。
紋紋特有的銳利雙眼直勾勾盯著我,然後從呆站在原地的我身邊走過。空氣中隱約飄著一股菸味。她不經意露出的耳廓上插滿耳釘,看起來就像固定在筆記本上的線圈。聽說紋紋的學校從今天開始放春假?只為了這半個月的叛逆,非要在身上打幾個洞的行為,著實充滿青春期特有的情懷。不對,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紋紋正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先抓住她?還是先回教室,把盒子拿出來再說?要不是為了寫那封沒什麼了不起的情書,不對,即使只是省下那兩記巴掌的時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現在該怎麼辦?當我還在磨蹭猶豫,紋紋早已走進教室。為時已晚,我的背脊開始發涼,感覺嘴唇開始變乾燥。到目前為止我竭盡全力隱藏的祕密,怎能因為僅此一次的叛逆,就輕易地公諸於世?這是我的傲慢與可悲造成的結果。
不對,冷靜下來!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把盒子放在那裡的人是我嗎?我只是在走廊上巧遇紋紋而已,如果是其他人把盒子放在那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沒錯,在韓國這塊土地上,堅持己見的人才能大獲全勝。只要我說不是我,那就不是我啊。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而且,紋紋也不一定會打開盒子啊!搞不好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雖然不是不可能,但紋紋還得考慮自己身上能再打多少洞、怎樣才能將頭髮染成藍黑色而不被看守校門口的人發現、眉毛能夠修到多細等等,讓她看起來不像是會關心他人事務的人。
李紋紋。
她就讀我們學校附近的S女子中學。出人意料的是,不同於她與眾不同的外貌,她是A班裡數學與科學成績最好的人。在這個無藥可救的班級裡,她也是升上預科高中機率最高的人。既不屬於愛玩的孩子,但也不在模範生的範疇,她的非典型特質讓我更加坐立不安。沒有任何事可以保證李紋紋不會對其他人說三道四,說看到我放巧克力盒的事。如果是坐在紋紋旁邊的柳熙榮發現這件事,可能還好一點。熙榮家的方向與我家方向相同,學業成績也差不多,而且隸屬於各自學校的學生會。我們在去年的聯合校慶企畫小組中見過,也算聊過幾句話。她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給人一種公平公正的印象。假如是被熙榮發現,說不定還有一點說話的餘地?想法接二連三不斷湧現,卻沒想到什麼解決辦法。不安是不安,但飢餓歸飢餓。我頹喪地走向補習班前的便利商店。
本來想像平時一樣買大鍋蓋泡麵來吃,最終選擇了生生烏龍麵。
每當考試成績不如意或是跟父母吵架的時候,我一定會買生生烏龍麵來吃。沒有比心亂如麻的時候更適合高價(?)的食物。大口大口喝著又燙又鹹又酸的醬油湯頭,一陣爆汗之後,會有一種那些讓腦袋變得亂七八糟的苦惱也跟著被洗掉的感覺。我在容器裡加入熱水,掩飾不住焦慮的心情,手指在便利商店的桌子上敲個不停。忍耐了大約四分鐘後,我打開丟棄湯水廚餘的垃圾桶。就在我試著將泡麵水從生生烏龍麵封蓋上的孔洞倒出時,整個碗的重心向下一歪,容器裡的泡麵也瞬間湧向垃圾桶。神聖的米白色麵條原封不動地落在垃圾桶的濾網上。看著熱氣蒸騰的麵條,我想起當食物掉到地上時,只要趕緊撿起來就還可以吃的「三秒原則」,但是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時間已經超過三秒了。不走運的時候,就連煮一碗泡麵都不順利。
便利商店的玻璃窗映照出一張臉。那張臉的臉頰發紅,是我剛才打自己耳光時太大力了嗎?明明不怎麼痛啊。大概是激動的情緒還沒消退吧。距離上課開始還有三十分鐘左右。我應該直接逃回家,還是若無其事,裝作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回到補習班上課?
認真考慮一下子後,我才終於下定決心。是啊,就算這次逃走了,又會有什麼不同?即使祕密被所有人知曉,也沒有挽回現狀的方法。我從便利商店走出來,果決地走向補習班。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今後的生活會發生什麼事。
※
教室裡的氣氛與平時沒什麼不同。班上的孩子裡,有一半的同學穿著便服,其餘同學則穿著校服,這是由於每個學校的春假開始日期都不一樣。我放在桌上的巧克力盒子已經不見了。他有順利收到嗎?還是被紋紋拿走了?我完全無從得知中間發生了什麼事,稍早決定鼓起勇氣面對的心情也轉瞬即逝。我忽然又焦慮不安起來。
雖然這堂課是我喜歡的英語課,但是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我輪流觀察著他(巧克力的主人)和紋紋,但兩人都沒有表現出異常的舉動,紋紋甚至還在課堂中打瞌睡。雖然她不可能知道我已然一片狼藉的內心,但是看著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我還是無來由地火冒三丈。為什麼只有我要承受這種痛苦?我只是喜歡上一個人罷了,這就是我的罪!我在上課教材《英語文法應用》的角落裡,畫著毫無意義的四角形與圓圈,然後把畫好的圖形塗成黑色,努力要壓下那分緊張感。
三個小時的課程結束後,學生三三兩兩走出教室。我慢吞吞地收拾書包,同時一面環顧四周。沒有人用怪異的眼神在看我。幸好,我擔心的最糟情況似乎沒有發生。全部的人都走出教室後,我嘆了一口氣,傾身趴到桌子上。我決定相信巧克力盒與我投注其中的真心已經暗中傳達到他手上。然而,這件事本身也是個問題。他會去想送巧克力的人是誰嗎?哪怕只有一次,他會想到我嗎?還是完全沒有想到我這個人,只單純以為是哪個女孩子給的,而且為此覺得開心呢?我曾經苦惱過,我今天的行為會為我們之間的關係,乃至於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變化?當然,全部的問題都沒有答案。
我收拾完書包就走出教室,卻看到讓我驚嚇的一幕,因為紋紋就那樣光明正大地杵在走廊正中央。我壓下吃驚的心情,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與她擦身而過。紋紋對著我的背影說: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我就像個白癡一樣,立刻在原地停下腳步。我應該假裝沒聽見,直接離開才對。向我走來的紋紋像是終於忍不住,倏地放聲大笑。
「你這人肯定當不了間諜,還真是不會說謊,全都寫在臉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其他方面如何,但是在說謊這件事上,我可是非常有自信。整個人生就是謊言本身的我,竟然會被質疑?為了挽回一時的失策,我讓自己找回平常心,戴上模範生面具,擺出全世界最無辜的表情,以冷靜的聲音開口。
「嗯?我沒有什麼話想跟妳說啊?」
「我知道的可不是這樣喔。」
「對了,妳染頭髮了?我覺得這次的髮色很適合妳。」
我瞇起雙眼,露出我最擅長的社交用笑容,泰然自若地走到電梯前,心中祈禱著對方能夠放過我。紋紋跟在我身後,不知道有什麼有趣的,一直在竊笑。
「我平時絕對不會提早到補習班,今天剛好有點事,所以沒辦法回家。」
紋紋撩起頭髮,露出釘滿耳環、發紅腫脹的耳朵。
「看起來好痛喔。」(我到底該怎麼辦?)
「不怎麼痛啊,而且我看到很好笑的東西欸。是怎樣?本來以為一定還沒人到教室,結果突然冒出一個男的,而且是急急忙忙跑出來。他是不是在這間關燈的教室裡,放了一個綁著蝴蝶結的小盒子呢?我仔細想了想,今天不是情人節嗎?有人在情人節送綁著蝴蝶結的盒子。就算我再怎麼不關心別人的事,遇到這種情況怎麼按耐得住好奇心呀?所以我偷偷把盒子打開來看了一下。」
「喔,真的嗎?」(有病,她不是說真的吧?)
「雖然我覺得這種文化多少有點智障,但是在韓國的情人節這天,通常不都是女人送巧克力的日子嗎?為什麼空教室裡會有小禮物,而你又從裡面出來呢?」
「是嗎?我都沒注意到欸,真是神奇。」(我拜託妳,快閉嘴吧)
「要我連信的內容都唸出來嗎?我有個習慣,就是去猜想我所擁有的、我可能擁有的人生是什麼模樣,而那裡一直有你……」
這個誇張的傢伙不但把盒子打開來看,竟然還把信讀了出來。羞恥的感覺讓我的肩膀凍結成冰,但我依舊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走進電梯裡。紋紋也跟著我一起上了電梯,然後繼續說。
「也就是說,如果我把我看到的東西告訴其他人也沒關係吧?」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想怎樣就怎樣,因為這件事跟我沒有關係。」
我的聲音很明顯開始顫抖,任誰聽起來都會相信這件事跟我有關。我完蛋了。當我意識到自己被紋紋的節奏牽著鼻子走時,已經為時已晚。電梯門開啟,我本來打算直接衝出去,結果被紋紋抓住我的衣角。
「你要去哪裡?我們再聊一下吧!」
紋紋的話語間有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氣勢,帶著某種強制性,而我又是一個(如同典型的模範生)被動的人。等我回過神,已經不知不覺跟在她身後。我就像一隻小狗。
紋紋帶我去的地方,是我從未去過的補習班後巷。雖然跟大街比起來沒什麼人跡,但是老字號商店櫛比鱗次,所以不會讓人覺得偏僻。跟著紋紋又走了幾步,就能看到以中年女性為客群的服飾店與小小的租書店。紋紋停在一間名為「水貂書店」的租書店前。跟平時那些我經常光顧、位於大街上的連鎖店相比,這間書店的外觀實在破舊不堪。紋紋盯著水貂書店的櫥窗,對我說:
「你有錢嗎?」
天啊,我的人生活到現在,終於在第十六個年頭第一次被勒索要錢,而且還是被一個看起來比我輕了二十多公斤的同齡女生。我反射性地說自己一毛錢都沒有,紋紋又笑了起來,還說什麼「這都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好,所以跟我要錢?連狗聽了都會笑出來的話呢!我緊閉住雙唇不答腔。紋紋若無其事地把手伸進我褲子的口袋,掏出裡面的錢包(我發出一聲宛如垂死掙扎的哀鳴),然後走進水貂書店。我一邊喊著「還我錢包」,一邊跟在紋紋身後進門。
一名留著短髮的中年女性坐在櫃檯後面,臉上是一副對全世界了無興趣的表情。紋紋從我的錢包裡拿出一萬韓元,遞給那位(可能是水貂書店老闆的)女性,而且要求對方用我的名字註冊會員。接著,她把錢包遞還給我。
「你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為什麼要我的地址?」(妳自己看著辦吧)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快點回答我。」
我維持雙手捧著錢包的姿勢,內心天人交戰。她該不是想闖進我家吧?還是她打算用我的祕密當籌碼,威脅要跟我的父母告狀?就算不是那樣,我也絕對不能告訴她我家地址在哪裡。於是,我報了馬路對面新世界公寓的地址。
「你住在我家附近耶!」
紋紋這麼說。我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漸漸踏入紋紋設下的圈套裡。老闆以極快的速度打字,並告訴我們一萬韓元已儲值完畢。我無法得知紋紋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紋紋對老闆說:
「姊姊,把我借過很多次的那個拿給我吧。」
不論再怎麼看,我都覺得比起「姊姊」這個稱謂,「阿姨」或是「老闆娘」之類的稱呼更符合這位女性的年紀,紋紋卻故意叫對方「姊姊」。雖然紋紋沒頭沒腦地要求老闆娘拿出「那個」,但老闆娘也立刻把手伸到櫃檯一旁的書架,從最上層把書拿出來。當紋紋對她說「請幫我用他的名字登記借書」,老闆的臉上仍舊看不出一絲情緒,只是用儀器掃描書上的條碼。這部漫畫叫做《非洲酒店》,封面上色調柔和的漂亮圖畫,讓我忍不住一陣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