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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過世至今已半年;亨利的離去則更晚一些,那段期間我一直待在家中,將一切維持得整整齊齊。
我大部分心思都為他們所盤據。
妳知道我一直在想「愛情」這件事,而他們的愛情是我所見證過最早、也最令我困惑的羅曼史,當時我並不了解,如今依然感覺古怪,眼下細細思量,又倍增傷感。
不過我還是會細細思量,或者說我必須細細思量。
我決定書寫,決定在打掃屋子和懷抱妳肩頭之夢的兩者間,做點其他事。
我可沒有遊手好閒。
在大量閱讀和煮點東西之外,妳會訝異一個房間裡裡外外竟然有這麼多事可忙。告訴妳,那可一點也不沉悶,不過轉換端賴紀律,妳必須把一天分成容易控制的分量,而那得動用到一個時鐘和些許決心。
列一張時刻表:
七點:鬧鐘把我叫醒。
八點:整理我的房間。
九點:餵亞歷山大(種子)。
十點:讀詩。
十一點:繼續讀詩。
十二點:準備當天的餐點,然後吃掉。
下午一點:寫信(給《公民報》)。
下午兩點:整理我的房間。
下午三點:泡茶。
下午四點:出外散步,沿途一路想著妳。(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
下午五點:看報紙。
下午六點:讀哲學書。
晚上七點:繼續讀書。
晚上八點:思索我所讀的東西。
晚上九點:餵亞歷山大(水果、蔬菜)。
晚上十點:洗澡。
晚上十一點:準備第二天的行程。
晚上十一點到隔天清晨六點:睡覺。
當然,這樣妳看不出來我生活中的豐富度,因為從睡夢中醒來毋須耗費一個鐘頭,餵亞歷山大也用不上一個小時。我可以在十五分鐘內泡好茶,有些日子也沒有信要寫。我也不會只侷限於讀詩或哲學。還有,儘管我一天整理兩次房間,其實也分許多種方式,端看其本身需求而定。
然而這些都沒有給予我所想要的專注。我擔憂,經常擔憂。
或許寫作是我需要的紀律。
所以我會寫,確切來說,是會想著妳,從頭開始寫我的母親和亨利,以及愛情。
我有個獨特的童年。
我一出生,父母便分道揚鑣,然後我被送去跟外婆一起生活。
艾德娜.麥克米倫太太住在佩特羅利亞。
我不認為已過了平易寬容的年紀、心地又不好的她樂意帶我。(五、六歲時,我已經開始懂得思索為什麼上帝會創造祂自己無法舉起之山,直到外婆跟我說祂根本不存在,所以我繼續想下去也沒用為止。)
還有,她總是要喝很多蒲公英酒,打從我能分辨蒲公英和薊草開始,她就要我到附近的草地和原野去把它們採集一空。【作者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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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一:夏天時,我們家對街的草地就長滿整片黃茫茫的蒲公英和帶刺的薊草,散發出雜草和松樹的味道。
除了採蒲公英的籃子以外,我總是隨身攜帶一個玻璃罐,好裝抓到的蚱蜢和蟋蟀。事實上,我絕大部分時間都被昆蟲所占據:找到牠們、捕捉牠們、以及在放走牠們之前,欣賞其翅膀和觸角。
她並不殘酷,只是性情多變,讓人總是搞不清楚要如何配合她的立場,至少我做不到,自釀的酒和阿奇巴德.蘭普曼的詩是她唯一的愛:
從捲向南方的平原,幽幽暗暗地,
一條潔白、赤裸的路奔至我身邊;
它彷彿游躍過那陡峭的山丘,
並融入凝視之中……
諸如此類的……
酒和蘭普曼,真是奇怪的組合,但我一度也用詩來對抗酒,所以對它還滿感恩的。
當我遭棄,送來給外婆照顧時,她已經六十五歲。她是退休老師,瘦得像根羅盤針,頂著一頭白髮,眼睛是紅褐色的,鼻子略歪向臉的一側。
她的衣著倒頗容易預料,通常是穿兩件洋裝的其中之一:白底紅黑花色的短袖夏日長洋裝或黑底紅白花色的長袖冬日洋裝。她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喝一小杯酒,要是前一晚睡得不好,就喝兩杯。
也許在遙遠的過去,這樣可以鎮定她的神經,但到了我認識她時,酒已經一點也不管用。
碰上她心情真的很不好時,誰也不知道早餐會出現什麼狀況。一直到七歲前,我都以「寶寶樂」當早餐,所以我是逃不掉寶寶樂麥片的。有時她會親自餵我,有時是擺一碗在我面前,有時會賞我一根湯匙,有時是一根叉子,還有一次她一時輕率,竟用木頭湯匙當發射器,舀起鍋中的寶寶樂朝我發射過來。
日子怎麼過,通常取決於早餐。
我不是說我飽受虐待,但她的確拿過木頭湯匙痛打我,隨手抄起身旁物品就打的時候也有。(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被打蛋器打過,但我被打過一次。)我未必想得起來她為什麼打我,也不是一直都需要有好理由,但我想起自己用她喜愛的蘭普曼對抗她的那次,倒真是犯了錯。
我在屋前的草地上跌倒,被一個梅森牌玻璃瓶割破了手,當時該開口要繃帶的,卻想自己去拿。繃帶就放在浴室櫃子的下層,如果我踮起腳尖,剛巧搆得著,結果卻打翻了一瓶碘酒,碎落在洗臉檯中,外婆馬上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吧,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且她正在喝酒,還拿了把煎鍋,我眼見它就高舉在我頭上,自然而然用雙手護住頭,也不知道是什麼啟發了我背詩,反正我就是背了:
如今夏天已屆臨她金黃的結尾,
迷失在她的玉米田中,靈魂光耀,
對於她神賜的安歇幾乎毫無所覺
多近、多快啊,那必然的終點……
我就站在那裡,雙手高舉,僥倖背出〈九月〉的第一段,那是我唯一熟記的蘭普曼詩句,從她那兒聽過幾百遍了。
而那首詩安撫了她。
——聰明的猴子,她說。
然後腳步踉蹌地走回廚房和她的廚具那兒。
現在說來好像不太可信,然而我真的記得詩中每一個字,更不尋常的是在那個年紀,蘭普曼的詩意我根本不可能了解多少。
在跟其他一些地方比較過後,我現在可以說佩特羅利亞並沒有非常有趣,不過當時對一個孩子來說,我想它不失為一個好環境,有豐沛的大自然:土地、老鼠、青蛙、昆蟲、鯉魚產卵時的泡沫、烏龜和小鳥。
那小鎮冬天是一片雪白的寒冷,春天潮濕,夏天溫暖,秋天又冷起來,正是期待中南安大略省會有的景象。人不多,房子更少,有個高爾夫球場,一家磁磚工廠和一座水壩。當城中唯一的河流在春天氾濫時,總會想辦法帶走個小孩。
山弟.博衛克、古德曼家姊妹和舒瓦茲一家是我當時的朋友,我指的是我五、六歲時,他們全都住在附近。
山弟家的後院和我家的相連,他父親人稱博衛克牧師,我們會成為朋友是因為我是唯一受得了他的孩子。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如下:
我在花園裡拔草,山弟從他家那頭的圍牆說:
——我姓博衛克……你在做什麼?
——拔草。
——幫麥克米倫太太拔?
——是幫我外婆拔。
——她很老了……
——是,她是蠻老的。
——她是基督徒?
——我想不是。
——喔……真糟糕……
穿著短褲和及膝襪的他走掉,一分鐘後又回來。
——她得信基督教,你知道吧。他說。
然後他又走掉了。
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好像意味深遠。他把事情條列出來:我外婆老了,她不是基督徒,她得信基督教。
***
2
如今,我已見識過許多不快樂的人,總算能夠了解外婆心中的苦。
她一直過著與自己期盼相違的生活,晚婚,然後丈夫又離開了她。(其實他是死了,不過,我認為她始終無法諒解他的離去。)
外婆在小學任教多年,雖然她不喜歡小孩,而且套句她的話,她是在養崽子般的照顧不知感激的小孩。過著那樣的生活,又住在遠離塵囂的小鎮,她除了沉陷於飲酒並坐等退休金支票外,還能做什麼?
然後我又被硬塞給她。
她可以淹死我、毒死我、把我丟進車陣中或扔去餵野狗,做所有一切她恐嚇說要做的事,但相反的,她卻用自己的方式庇護了我。(甚至,在記憶的邊緣,我還有著在她懷中沉睡的記憶;她酸酸的味道、她乾燥的白髮……)
我不了解對我的每一分慈愛得耗費她多大的心力,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可是在提供一個神似她那魯莽女兒的孩子吃穿啊!想想看這是什麼感覺。
還有她那兩三個時常過來的老太太朋友,身上總是散發著嬰兒爽身粉和髒衣服的味道,她們會執起我的下巴,搖晃我的臉,直到我頭暈目眩,然後說些諸如以下這類的話,然後再多晃幾下我的臉。
——他看起來就像凱特蕊娜……
——看起來妳不像有在照顧他耶,艾蒂……
——他是隻小動物……
——我不認為妳有好好的養他⋯⋯
這必定又在傷口上抹了鹽。
所以我的存活純屬偶然,一明白這個道理後,我便儘量迴避外婆,她越少看到我,我對她來說就越可容忍。
***
3
若沒有莉莉安.舒瓦茲,我的童年可能會成為單調的平面。除了自己的觀察之外,我對外婆一無所知,對家母的認識更是一片空白。
我是透過了莉莉安.舒瓦茲,才知道那些有關艾蒂和凱特蕊娜.麥克米倫的瑣事,甚至在她們過世多年之後,在我的想像中起了更深的共鳴。
然而在回憶莉莉安.舒瓦茲時,我必得鮮明想起她所記得的事。她自己倒不一定會出現在我對她的記憶中,這讓正確排序備感困難,所以我覺得應該要如下進行:
1 艾蒂.麥克米倫
1.1 蘭姆頓郡狄更斯讀書會的結束
1.2 她丈夫的過世
2 凱特蕊娜.麥克米倫
2.1她不錯
2.2 她什麼都不怕
3 舒瓦茲太太和夜裡的蠟燭
但我可能會不知不覺的入詩。
1 艾蒂.麥克米倫
顯然我外婆並非始終懶散,在莉莉安記憶裡的她,就是認真且有效率的。
除了在千里達的那幾年以外,她一生都住在佩特羅利亞,而佩特羅利亞徹底摧毀了她的一切,以至於除了加拿大人以外,我無從想像她還會有其他出身。【作者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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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五:千里達的國旗的確和我外婆的衣服一樣,都是紅、白、黑三色,但我想那純屬巧合。那個島在一九六二年贏得獨立時,她已經離開許久,對她也早已無關緊要了。
她從二十幾歲開始教書,以阿奇巴德.蘭普曼感染了無數的孩童,六十五歲那年退休,正好照顧她的外孫,也就是本人,湯瑪士.麥克米倫。
有好幾年的時間,她家是藍姆頓郡狄更斯讀書會的聚會場所。她聚集了一批女士,無論四季都從佩特羅利亞、油市和油泉到葛洛弗街來吃李子布丁,並討論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
我外婆精心挑選的小說,剖析起來都與她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並挑起其性格中的祕密。
她就在狄更斯讀書會中發光發熱。
我並不是說在人生變苦的兩件不幸之事上頭─狄更斯讀書會的結束、她丈夫的過世,我外婆全然無可指責。她的脾氣一向陰晴不定,個性難纏、剛硬頑強,還有「情緒化」的敏感傾向,讓讀書會的其他人難以忍受。
到了老年時,這方面的個性更加明顯,可並非出於憂鬱。
1.1 藍姆頓郡狄更斯讀書會的結束
就讀書團體的運作來說,狄更斯讀書會好像還滿成功的。讀書會存在於一九四六到一九四九年,對世界而言是狂暴年代,對佩特羅利亞來說則是辛苦年代。
那些女人在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晚上聚會碰面。
——你外婆的房子總是瀰漫著李子布丁和玫瑰水香味……
莉莉安.舒瓦茲的母親艾德溫娜.馬丁,也就是我外婆口中的「小艾」是死忠會員,連帶的莉莉安也是,因為誰也別奢望她父親「工作一整天後,到了晚上『還要』照顧小孩。」
就是在這些狄更斯讀書會舉行的夜晚,凱特蕊娜和莉莉安成為朋友。讀書會創立於她們八歲時,只要避開我外公的管束,整個房子便都歸她們玩。
雖然這些女人個別看來都很保守,但群聚後的讀書會卻生氣勃勃。在我外婆蒲公英白蘭地的激勵下,她們更會大膽的發表意見和想法,有時甚至會吵吵鬧鬧地抒發對艾伯爾.馬格韋契或比爾.賽克斯的同情和厭惡。
然後我外公就會走進去要求她們安靜。
——各位女士,拜託!
她們的聲音會低下去,然後又大起來,直到九點鐘該回家了為止。
雖然莉莉安當時還太小,不明就裡,但讀書會的激情卻在她心中留下了印象。
除了我外婆和莉莉安的母親以外,還有兩名來自油市的女士(其中一位散發玫瑰水的香味)和一對姊妹─來自油泉的艾倫.班哲明太太和佩特羅利亞的瑪格麗特.葛洛斯曼太太。
有錢的艾倫太太會讀小說,有時也會說點意見,但她主要似乎是為了取笑妹妹而來,態度總是輕蔑不已。
——妳怎麼會這麼笨?她罵道。
或
——那是妳截至目前為止說過最蠢的事。
她的話讓妹妹顯得更加畏畏縮縮。一開始就顯得羞怯的瑪格麗特太太,很少主動發表迎合姊姊想法之外的意見,而就算是如此,每每在開口之前,她還是會撫弄自己的紫水晶別針,而她的右手手指頭也幾乎老是包著繃帶。
大部分女士都不喜歡艾倫太太的專橫,討厭她打擊自己妹妹的才智。因為其他人都沒有富有的丈夫和華麗的珍珠,所以就把艾倫太太高高在上的態度,視為針對自身而來。
——她甚至不認為自己的屁是臭的。
莉莉安的母親這麼形容。
另一方面,我外婆則立場分明的站在艾倫太太這一邊。她無法忍受懦弱,幾乎跟艾倫太太一樣,經常欺凌瑪格麗特太太,就算可能同意她提出的看法,也會隨意加以否定。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在最後一次全員到齊的讀書會上,討論了最危險的一本書:《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
莉莉安和凱特蕊娜覺得很無聊,在讀書會成員爭論不休的當口,她們那晚大部分時間幾乎都在試著偷喝杯中的白蘭地。
似乎真有很多可爭論之處。
雷奔先生不管在哪方面都太過頭了。他很有錢,但他的個性陰鬱;他反阿拉伯,但他性格高尚;他性格高尚但懶惰;他懶惰但迷人;還有,雖然結局圓滿,但他這個丈夫的用處實在頗令人懷疑。
艾倫太太認為這種對有錢人的侮辱冒犯了自己,她開始痛責窮人,那些身懷樟腦丸、廉價蠟燭和煤油燈的窮人─好比說擔任聖菲利浦學校守衛的「那個」葛洛斯曼先生─就根本不適合婚姻。
——但是,男人又不是零錢包。瑪格麗特太太說。
——妳對零錢包又知道些什麼啊?她姊姊回應道,銅板要兩個才能響,而妳連兩個都沒有。
瑪格麗特太太在她姊姊和我外婆發動攻擊時,繼續溫順地重複她的觀點。
——妳在對號入座,妳這個笨女人。
讀書會陷入個人謾罵,兩個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
——錢去死吧!
——油市去死吧!
之後就無法回頭了,那麼難聽的話,就算是開玩笑,對我外婆家也是個侮辱。
其他女人膽子一大,舌頭就變得輕率,聯手把艾倫太太徹底修理到她只能僵坐在椅子上,面對排山倒海似的侮辱。
這段期間內,瑪格麗特太太都耐心坐在那裡,無視於大災難,僅僅重複她單一的看法:
——男人不是錢包……
好像那依然只是狄更斯小說中的一個議題和零錢包。
——安靜,我外婆說。
她的聲音幾乎消失在周圍的聲音中,沒人確定她究竟是要誰安靜。
然後,就在瑪格麗特太太要開口時,我外婆起身賞了她一巴掌。
瑪格麗特太太仍重複著她的:
——但是……但是……但是……
其他人這時都坐在原位呆掉了。
艾倫太太起身穿上她的大衣。
——妳看吧?她跟瑪格麗特太太說。
她扶妹妹起來,穿上外套,兩人都沒再多說一句話,就那樣走了出去。
從此以後,狄更斯讀書會其他成員對於跟我外婆為伴,便都緊張兮兮,這完全可以理解。
她們又聚了幾次,但熱情不再,也沒努力找人補上那兩姊妹的空缺。
創立三年後,讀書會便安靜但不莊重的死去了。
之後數年,有關我外婆惡名的故事到處流竄。說她朝艾倫太太吐口水、破壞艾倫太太的車子、掐瑪格麗特太太、毆打瑪格麗特太太、摔盤子、丟食物。她真的適合教小孩子嗎?她並非「完全正常」,目前狀況如何啊?
藍姆頓郡狄更斯讀書會在一九四九年初消失,它的夭折對我外婆而言,必定是件丟臉的事。
對我來說也是件丟臉的事。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些大人會過度的同情或過度的蔑視我,為什麼聖菲利浦學校的守衛無法忍受看到我。
1.2 她丈夫的過世
我以外公之名為名,但他就像個謎。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的聲音,沒有感受過他的碰觸,而且在我外婆過世之前,我對他的長相也毫無概念。
他人生旅途的唯一記號是留在藏書上的簽名。
那就像是跟著陌生人走進圖書館通道,停下來看他碰過的書(盧克萊修、利德爾的《希英辭典》、全套的莎士比亞、園藝書),還有跟和他說過話的人(我母親、我外婆、舒瓦茲太太)聊聊。
——他說過什麼?他長什麼樣子?
——我記不起來了……
——我不記得了……
——他人很親切……
這樣你要如何認識一個人?儘管陳腐過時,他似乎還算是個博學多聞的人,藏書裡的簽名總是淡淡的,像是在賠不是一樣。雖然蒲公英酒和蒲公英白蘭地最初都是他的主意,但對他的危害卻沒對外婆的生活來得大。
(我的確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他的某些特質,卻難以分類,應該是減掉其他特質後剩下的吧!)
對我而言,他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是從一九二二年到他過世的一九五○年間,和我外婆這個堪稱複雜的女人,共同生活了將近三十年。
顯然有人目擊了我外公的死亡歷程,依序為:
1 大晴天。(約是一九五○年的陽光。)
2 我外公、外婆在佩特羅利亞街的一個街角。
3 我外公、外婆正在交談。
4 外公踏出了路緣石。
5 車子撞上了他。
如果就這樣,堪稱井然有序,包含劇情、氣氛、張力和意外的一連串事件。但讓這起死亡事件變成傷口的,是環繞著那一刻的種種可能情況,以及細節中的細節:
•大晴天
根據舒瓦茲太太的說法,那真是件怪異的事。我想意思是自然現象無損於我外公的視線,如果他曾抬頭看,或者看對方向的話,應該會看到有車子開過來。應該是有某件事或某個人妨礙了他的視線,或令他完全分心吧!這世上沒有真正的黑暗,但門有時會開向另一種闇黑。
•我外公、外婆在佩特羅利亞街道的街角
身為佩特羅利亞的居民,這沒什麼不尋常之處。他們在一個相當熟悉的地方,從這裡到那裡,穿過一條他們必定已經走過好幾千次的街道,每個十字路口都一樣普通,站的地方也沒什麼不吉利之處,但之後外婆必定自問過無數次:為什麼是這裡?如果我們走遠一點再過馬路的話呢?
•我外公、外婆正在交談
同上,還能怎樣更加稀鬆平常呢?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歲月裡,交談的次數必定不計其數,但假如當時她正在罵他呢?假如她就是那個讓他沒注意到路況的人呢?這個嘛,那就的確是黑暗了,而且是由我外婆本人賦予的烏雲。
•外公踏出了路緣石
依世俗的某種看法,這堪稱三個人─我外婆、我母親和我─宿命的一刻。在我外公往下踩,並轉過頭去對他老婆說:「什麼?」或是:「真是的,艾蒂,我……」時,三件小小的不幸已然成形:我外婆寂寞和自責的歲月,我母親強烈的叛逆,以及我的童年。我們的生命從那一刻起變得支離破碎,就好像他是踩在一片玻璃上面,然後……
•車子撞上了他
外公過世。
就像所有的好故事一樣,聽起來好像都很合理真實。想像一下這有多奇妙,只要有一步閃失,我們的生命就可能轉向比較快樂的路途。外婆雖然愛我,但其他更強烈的情緒卻分走了她的心。
湯瑪士:(期盼的)唉!要是那個老先生有看路就好了……
不過就算為了滿心期盼的我,事情也不會給一筆抹煞。
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命喪街頭,艾德娜.麥克米倫必定如墜煉獄。(她三十歲才結婚,晚婚的她已經年長到足以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他,而在五十八歲時,也老到足以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甚至可能讓她酒喝得更凶,或和女兒間開始出現裂痕。
但這些都只是客氣的猜測,那些細節也擺明都只是空論,徒然成為沒什麼價值的療癒小說。
誰說外公活著我們就會活得比較快樂?我怎麼可能知道外婆的感覺是內疚?鬆了口氣?還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的湯瑪士之死。
儘管我覺得這個死亡對我們的生命影響甚鉅,但相關所知只有:陽光、街道、交談、腳步、車子、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