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或橡木
玻璃杯碰壁即碎,所以我們說它脆弱。柔弱的蘆葦在風中彎著腰,看似就要斷成兩截,一旁的橡樹雄壯威武,根基磐固,屹立不搖。然而暴風雨過後,蘆葦依然健在,橡樹卻……
「風加倍吹拂,
力量之大直至將那
方才尚頭頂摩天、
腳踏地府的傢伙,
連根拔起。」
拉封登的寓言〈蘆葦與橡樹〉描述了那些自恃強壯、看不起弱小的強者是如何地不可一世,然而看似柔弱的一方在面對逆境時更能夠逆來順受,柔軟的身段讓它能更從容地適應環境。不動如山的參天大樹就算長得與天齊高,但它的頑強卻讓它迎向死亡而不自知。
從字源上來看,脆弱的形容詞「fragile」來自拉丁文「fragilis」,意思是「易碎的」、「易腐敗的」;脆弱的名詞「fragilité」來自「fragilitas」,意為「柔弱」。
既然脆弱是易碎的、易腐敗的,可見脆弱被賦予了時間層面的意涵──那些無法長久的事物都是脆弱的。另一方面,脆弱也和重量、型態有關──凡舉輕薄、纖細、柔弱的事物都很脆弱。
舉例
▼初生的嬰兒脫離了安全的子宮,來到外面的世界之後,一定每天都感到動盪不安。他什麼都不會,必須依賴周遭的人照顧才能活下去。儘管如此,他還是會逐漸成長,發展自我的能力,直到能夠獨立存活。
▼有時生命看似就要撒手而去,卻在最後一刻悄悄地歸來。這時周圍的人就會感嘆:「幸虧活下去的欲望戰勝了一切!」
所以說,那些看似脆弱的人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嗎?那些貌似堅強的人,也許內心特別多愁善感?
我們該如何去定義心理上的脆弱?什麼樣的人才算脆弱?
自我懷疑,悶悶不樂,不懂得與他人相處,優柔寡斷,容易受刺激,情緒不穩定,消極悲觀……
我們偶爾都會遇上這樣的情況,難道這些就是內心脆弱的表現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或態度,來壓抑、隱藏這些情緒,不讓外面的世界發現。平常看似適應良好的人,某天他堅強的外殼出現了裂縫,這時人們就會說他「崩潰了」。還有些人平常喜怒不形於色,面對任何挑戰都信心滿滿,這種人到底是真的堅強,還是只是特別會保護自己?
我們之中是否有人比較像「蘆葦」,有人比較像「橡樹」?或者我們有可能兩者兼具嗎?
若真如此,那麼什麼是真正的強大?什麼又是真正的脆弱?
脆弱是否意味著柔弱?意味著隨時會倒下,需要幫助?脆弱是否代表處於被連根拔起的邊緣,難以再承受人生的各種打擊?
繼續看下去,你會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無論是何種學派的心理治療師都知道,那些追尋存在意義的人,他們的內心堆積著多少猶豫、矛盾、模糊、懷疑和不穩定的情緒。這些洞察內心世界的專家認為,透過個人的探索與內省,每個人內心脆弱的部分都將慢慢地暴露出來。無論多麼拐彎抹角、生硬粗糙,剛好都說明了脆弱豐富的內涵。
每個人都有脆弱的部分,但那究竟是哪一部分呢?
我們生而為人的困境、我們最深層的疑慮,都掩藏在這部分的心理狀態之下,如何顯露出來?
是什麼讓我們變得敏感、胡思亂想、憂鬱、悲喜交集、猶豫不決、害羞、不滿、疲憊,時而叛逆,時而順從,一下子過度沉溺於哀傷,一下子又過度樂觀、欣喜若狂,或是突然糾結於細枝末節?是什麼讓我們經歷了這一個又一個的情緒起伏,有時甚至全部一起蜂擁而上?
安娜:「我覺得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經濟獨立,適應良好,完全符合大家對我的期待,我對這樣的自己也很滿意。可是有時候,當我自己一個人時,我會感到哀傷,內心空空的,那種不足夠的感覺很難描述。可能是我把自己脆弱的部分藏得太好,所以當它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它,也不曉得如何描述它。我對這部分的自己感到很陌生、很害怕,我在那當下感受到的一切都讓我很不舒服。」
脆弱令人恐懼。
我們每個人都有好幾張臉。我們的心理是一個充滿緊張、壓力和衝突的空間,各種矛盾的力量並存其中,互相助長或互相競爭,在下意識中尋求聯結,卻又斷開彼此;它們在尋找一個最小公約數,但不見得總是能成功。
在這些矛盾之中,我們首先要討論的是社會面具和內在真實自我的衝突。多數時候,我們為了讓自己的表現符合周遭的期待,不得不隱藏內心真實的感受。為了怕被人看見,所以深深地藏起來,到了最後,即使面對自己也難以承認自己的脆弱。
為了躲避外界眼光的檢視,人們選擇戴上面具演戲。
我的情緒起伏很大
我們過去和現在的經歷常會悄悄地聯結在一起,互相疊加,引發意想不到的情緒動盪。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過去和現在,同樣會在我們的生命和內在留下顫動。人類的心理就像地球的地質,一層一層,持續地累積;過去的岩塊不會憑空消失,古老的東西會一直留在那,成為舊時光的遺跡。
當某種情緒和未癒的舊傷產生了共鳴,即使輕輕觸碰也有可能引起強烈的反應。痛苦於是被重啟,被放大。
你可能會被困在某個時空,即使周圍的人都覺得你「該放手,繼續往前走」了,但你就是無法跨越。在外人看來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這件事卻觸及了你內心某個敏感的點,或是陳年的舊傷,要復原需要很多時間,因為那好不了的傷口再次裂開,開啟了無盡的悲傷。
珊德拉:「我在懷孕數週後流產了。看起來沒那麼嚴重,我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之後我就經常感到一股強烈的悲傷。我心煩意亂,什麼事都不想做。我的童年過得很辛苦,我常會想起過去的一些片段。雖然我和現在的另一半生活很美滿,但是我想,可能我在潛意識中害怕孩子的到來會破壞目前這美好的平衡。畢竟我以前從來不曾擁有這樣美好的生活。」
自從珊德拉流產之後,她對人生不同階段的記憶彷彿一下子被喚醒。我們可以從這些記憶了解她內心真正害怕的是什麼。人類的心理需要經過一段哀悼的過程,才能繼續發展。對珊德拉來說,她必須走過這一段,好確信自己有能力迎接新的生命和新的生活。
人類是感覺敏銳的動物,我們透過感官接收來自外在世界的訊息,同時向外傳遞內在的想法與感受。我們就像海綿,浸透於人際關係之中。
來自外界的情感投射強烈地影響著我們。
對那些特別敏銳的人來說,心永遠不可能靜如止水,唯有一波又一波的欣快和抑鬱,在同一天內,甚至在轉瞬之間交替著接踵而至。類似的情形又稱為「情緒升降梯」,心情的迅速轉換讓人難以保持穩定。當我們完成任務,或在工作上得到正面的回饋,或是與人進行了一場有意思的對話,我們在這些過程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能力並且感受到喜悅。然而沒過多久,壞消息來了,希望破滅了,被拒絕了,或是有人對於我們的作為說了負面、難聽的話,於是我們變得沮喪、傷心、緊張或憤怒,情緒起伏的幅度之大,讓人很難在這一團混亂之中找出一絲連貫或關聯性。
我們的敏銳感受,來自於我們與周遭的深刻互動,來自於我們與外界的關係以及與內在的聯繫。
我們的心理狀態立基於一片流沙之上。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完全不受情緒所困,總是心平氣和;而情緒不穩定的人,則是帶著好奇的目光,時而崇拜,時而惱怒地看待那些和自己如此不同的人。
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是誰?我在別人面前又是誰?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別人是怎麼說我的?別人覺得我怎麼樣?這些問題可以算是人類一大未解之謎,因為沒有人曉得這些問題的正確答案。
所謂的「別人」究竟是什麼?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整體,一個什麼都裝得進去的大袋子,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的不滿或信念往裡頭塞。
「對別人來說,一切事情都簡單多了!」
然而我們忘了,自己對某個人來說也是「別人」。我們總是以自我為中心出發,忘了換個角度觀看。
很多人都會這樣想,認為很多事「換成別人來做一定比較簡單」。這個想法當然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
會有這樣的觀念落差,是因為我們只看見對方的外在和表面。然而使人產生猶豫、遲疑的,是人的內在。我們看得見別人想展現出來的外表,看不見被遮掩的內在。
更別說我們習慣將自己的願望、期待、恐懼和想像投射在別人身上。如此一來,又怎麼可能看得清楚別人的真實模樣?
質疑與不信任皆由此而生。「別人」就是個陌生人,而且會一直陌生下去。
誰不曾感受過,在晚宴或舞會上被那些興高采烈或默契十足的「別人」拋在一旁,那種孤立和失落的感覺?
誰不曾感到笨拙、怯懦,好像誤闖天鵝國的醜小鴨一樣,最終屈服在強大的孤獨感之下?
保羅:「我不喜歡去那種晚會,我一個人也不認識,好像除了我以外的每個人都很自在。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人攀談。不過有時我也會碰到跟我一樣落單的人,如果我有辦法跟他說上話,兩個人聊天我還可以應付,說不定還會聊到停不下來。」
「別人」是一種廣泛且危險的概念,令身處其中的保羅感到手足無措,試圖從鏡像和他者身上尋求安全感。保羅從這個願意接納他的對象身上找到某些可以辨認的記號,並且將對方當成另一個自己。
然而,與他人的關係也在潛移默化中形塑了我們,唯有當我們為了他者而存在時,才能相對地意識到「自我」,並在生命的過程中慢慢地建構、打磨「自我」。「我」只在有「你」的情況下存在。當孩子意識到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人,而別人也叫自己做「我」時,他們會發現自己原來存在於眾多的「別人」之間,並開始試著移轉觀看的角度,不再只是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因為這樣,他創造了一個看不見卻很真實的保護網,將內在(我)和外在(非我)畫分開來;非我即由其他的「我」組成,而對那些其他的「我」來說,我的「我」也是非我的一部分。
意識到他者的存在後,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問號將促使我們找到自己的定位:我該如何處置這個他者?利用他?壓制他?取悅他?尋求他的認可?臣服於他?和他平起平坐?
若是將自己困在這種無聲無息的索求,例如愛情、注目或關注,我們便無法在人際關係中獲得片刻的安寧,只能默默地承受挫折。就算為了撫平自戀的創傷(亦即愛與自尊的缺乏)而取悅他人,到最後還是會覺得無法獲得足夠的關愛和讚賞,導致對所有事物產生懷疑和不信任,包括自己的優點以及他人的關心。
期待和現實之間永遠有落差。但如果放棄任何期望,等於放棄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這樣的落差也會使人孤立,因為擔心別人的眼光和評論,進退不得。行動受阻成為焦慮的載具。外在的一切變成了嚴格的審查者,禁止我們做自己,迫使我們成為他人。
「『我』也是另外一個人。」法國詩人韓波在給昔日老師的信中這樣寫道,他試著向後者解釋他的新生活。
「我」不在他人認為應當在的地方;呈現在他人面前的不是「我」,被教導該說和不該說什麼的也不是「我」。「我」難以被界定,無法被削弱、簡化。
覺得自己不可靠、不值得信賴,或是反過來,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相信;不敢選擇沒人走過的道路,在嘗試之前就先放棄──和一群「別人」相處、生活在一起,可能會帶來千百種痛苦的感受!
於是我們冒險讓自己被看起來「更強大」的外表支配,讓自己被更令人安心、牢靠、堅強的人格特質佔領。
因為害怕衝突,害怕被拒絕、討厭、疏遠、排擠,我們開始壓抑自我。
來自外在和社交的壓力,加上害怕被討厭,催生出對於存在的強烈焦慮:我究竟是誰?如果我們只學過如何隱瞞自己的感受和情緒、恐懼和喜悅,如果我們從小就被教導要討人喜歡,不要「製造麻煩」,才不會被人排擠、忽略,才能獲得尊重、關注,才能被愛,我們又該如何學會認識自我?
無論他人的漠視是真的或只是我們的假設,都有可能讓我們因此抹煞自我。別人的眼光令我們感到焦慮,然而無人關注、被視而不見,又令人感到屈辱,要想從這樣矛盾的人性困境中走出來可謂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