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茶事的世說新語
以蔥薑雜煮的茶粥
兩漢末年的茶,猶如一葉輕舟,從中國長江中游起航,飛快地向下游駛去,浩瀚的大海,很快就要出現在眼前。從三國到南北朝終,這一歷史單元成為中華民族再次大融合的時期,茶也便水漲船高,借此機遇從巴蜀地區進發長江中下游流域,終於在中國東南方占據新的制高點,逐漸與上游的巴蜀呈抗衡之勢。
飲茶習俗在南方的時尚化傳播,也流傳到了北朝高門豪族,又由士大夫階層攜引,於廟堂之間登堂入室,從精神層面上與人心相濡以沫,開始全面向中國人的精神領域滲透。中國茶文化開始從儒、釋、道的精神土壤裡破土而出,呈現出了三位一體的茶文化初相。
茶的食用與飲用在這個時代同時並行,而食用多以羹飲的方式。三國時有個名叫張揖的人著有《廣雅》,說:「荊巴間採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薑、橘子芼之。」我們把這種喝法叫做芼茶。實際上這就是茶粥,源於荊、巴之間,製作方法是將茶末置於容器中,以熱湯澆覆,再用蔥薑雜和為芼羹。
說到羹飲,還有一則故事可以佐證。西晉的時候,有個名叫傅咸的政府官員說:「聞南市有蜀嫗作茶粥賣,為廉事打破其器具。後又賣餅於市,而禁茶粥以蜀姥,何哉!」翻譯成白話文:「我聽說南市有個四川老婦作茶粥出賣,被廉事打破了她的器具,後來她又在集市上賣茶餅,為什麼要為難四川老婦,禁止她賣茶粥呢!」我們從中可知,茶粥這種食品在當時還是頗受人們歡迎的,否則何以成為商品進入市場呢?
提神、消食、不發的「三德」之飲
這是一個精神激烈動蕩的時代,也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思想勇猛精進的時代,人們以各種不同的途徑狂熱地追求生命的真諦。飲茶習俗滲入了更豐富的精神內涵。
說到宗教與茶的關係,佛教與茶,是反覆要被人們提起的。
西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以後,茶很快就與佛教結下了不解的緣分。佛教的重要活動是僧人坐禪修行,需要有既符合佛教規戒又能消除坐禪帶來的疲勞和補充營養的飲品。而茶能清心、陶情、去雜、生精,具有「三德」:一是坐禪時通夜不眠;二是飽腹時能幫助消化,清神氣;三是「不發」,即能抑制性欲。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茶禪一味」的佛教文化事象,茶從此成為兼具精神飲品的複合型飲料。
據說東漢時,中國便出現了一些居士,離開家住在外面,飲茶修行,此為茶館的先聲。東晉時有個名叫單道開的人,居敦煌,不畏寒暑,常服小石子,所服藥有松、桂、蜜之氣,所飲茶蘇而已。所謂「茶蘇」,有人說就是一種用茶葉與果汁、香料配合製成的飲料。
同時代還有個高僧,名叫懷信,《釋門自鏡錄》記載他說:「跣足清談,袒胸諧謔,居不愁寒暑,食不擇甘旨,使喚童僕,要水要茶。」這個和尚做得很是瀟灑,而且他要水要茶時可以使喚童僕,可見那時佛門也已經有了專門的事茶僧童。釋道悅的《續名僧傳》曾記錄說:「宋釋法瑤,姓楊氏,河東人……年垂懸車,飯所飲茶……年七十九。」這裡的懸車就是指七十高壽的意思。這個年齡的老和尚,每頓飯都要喝茶。從這些史料可知,當此時期,茶禪一味的風氣,亦已養成。
茶禪一味,人們往往上推至禪宗始祖菩提達摩,這位南北朝時期的外國傳教士,乃南天竺婆羅門人,據說曾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世傳其口噙茶葉以驅困意,蓋由於坐禪中閉目靜思,極易睡著,所以坐禪中唯許飲茶。也有傳說,以為他打坐時每每欲昏昏睡去,一怒之下,割下眼皮擲之於地,竟然生出兩株茶樹,達摩口嚼茶葉,終於茶禪一味,修道入禪成功。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佛教的這一精神是和茶的精神相當一致的,茶作為一種極為親和也極為向善的飲料,與這樣一種信仰互為滲透,構成了茶禪一味的初相,應當說是相當投契的完滿結合了。
輕身換骨的仙漿瓊露
至於道家與茶的關係,更是水乳相融。茶的養生藥用功能與道家的吐故納新、養氣延年的思想相當契合,特別為有精神與信仰的訴求者所依賴。道得以與茶結緣,以茶養生,以茶助修行,故茶被視為輕身換骨的靈丹妙藥。
借托中國漢代東方朔所作的《神異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餘姚人虞洪,入山採茗,遇一道士,牽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予丹丘子也。聞子善具飲,常思見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給,祈子他日有甌犧之餘,乞相遺也。』因立奠祀。後常令家人入山,獲大茗焉。」
這裡敘述了一個長長的茶事鏈條,從茶的物質形態到精神品相,每個環節都被串了起來。這一頭是被仙人指點的大茶樹,那一頭是作為報恩的以茶奠祀的祭禮活動——茶就這樣深深地進入了人的精神生活。
道教中那些有關神仙鬼怪的豐富想像,此時也切入了茶的故事。在《廣陵耆老傳》中,記載了這樣一位神奇的老姥,說:「晉元帝時,有老姥每旦獨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競買,自旦至夕,其器不減。所得錢散路旁孤貧乞人,人或異之。州法曹縶之獄中,至夜,老姥執所鬻茗器,從獄牖中飛出。」此處說的是有一個老奶奶,每天獨自提著一桶茶水到集市上去賣,集市上的人搶著買茶水,從早到晚,怎麼賣那茶也不淺,掙來的錢她全施捨給窮人,大家都覺得此事奇怪。結果一天,老奶奶被法曹抓到監獄中去了。當天夜裡,老人家拎著茶桶,從窗口就飛了出去,誰也抓不著她了。這個神奇的故事,展示了鬻茶人的法力,茶被賦予了最仁慈善良的功效。
中國古代首部志怪小說集《搜神記》記載了另一個故事:「夏侯愷因疾死,宗人字苟奴,察見鬼神,見愷來收馬,並病其妻,著平上幘,單衣,入坐生時西壁大床,就人覓茶飲。」說的是一個名叫夏侯愷的人生病死了,結果被人發現戴著帽子,穿著單衣,坐在床上,見人就要茶喝。在這則故事裡,人間之茶已經穿越凡世,進入陰間鬼世界。無獨有偶,浙江磐安玉山古茶場是以兩晉道人許遜為茶神的,這裡流傳著這樣的民間傳說:每到市茶時節,夜半鬼亦來買茶,手裡拿著冥鈔,賣茶人為了辨別人鬼,只得不停地敲鑼,當遇到鬼來買茶時,鑼便啞然無聲,鬼見之便遁走。這些有趣的怪力亂神之說,多少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那個時代道與茶之間的關係。
流行至北方上流階層的甘茗
那個跌宕起伏的時代,茶事也隨之呈現出各種不同景象,它們自上而下,構成那個時代的茶文化初相。有關上流社會的茶事,我們可從皇家說起。
有個故事記載在史書《吳志.韋曜傳》中,說:「孫皓每饗宴,坐席無不率以七升為限。雖不盡入口,皆澆灌取盡,曜飲酒不過二升,皓初禮異,常為裁減,密賜茶荈以當酒。」說的是吳國大帝孫皓是個嗜酒的暴君,每次設宴坐席,座客至少飲酒七升,哪怕沒有喝進肚裡,也要亮杯以示喝了。如果喝不下或者不喝,都得拿人頭來換。但他當時有個寵愛的大臣韋曜,是個正派的士大夫,飲酒不過二升,孫皓就悄悄地賜了茶水以代酒。
以茶代酒,說明當時江南的飲茶習俗,已經在吳國宮廷裡流行了。我們從中亦可以得知,茶湯從外觀上看已可以假亂真,作為液體而取代酒。而以茶代酒的意義,已經超越了茶自身的物理功能,完全進入了文化層面。
宋《江氏家傳》記載說:「江統,字應元,遷愍懷太子洗馬,嘗上疏諫云:『今西園賣醯、麵、藍子菜、茶之屬,虧敗國體。』」
江統任晉代愍懷太子洗馬之職時,曾經上疏規勸說:「現在您在西園賣醋、麵、藍子菜和茶葉等東西,實在是敗壞國家的體統。」愍懷太子在太子宮中遊戲,玩盡花招,最後乾脆在後花園裡開起店來,其中買賣的貨物中,就包括了茶。可知當時茶已進入皇親貴胄之家,在宮中普遍飲用。
《宋錄》作為一部記錄南朝史實的著作,記載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說:「新安王子鸞,鸞兄豫章王子尚,詣曇濟道人於八公山,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子鸞、子尚這兩兄弟都是皇帝的兒子,天下美味皆入口中,喝了名僧曇濟道人的茶,依然讚嘆說:我們喝的怎麼是茶呢,是天降的甘露啊!可見茶的滋味有多好。
讓人遭「水厄」的酪奴
士大夫與文人的飲茶也頗有意思。《世說新語》中記述魏晉人物言談軼事,其中提到一個不得志的人,用的是茶的例子,說:「任瞻,字育長,少時有令名。自過江失志,既下飲,問人云:『此為茶?為茗?』覺人有怪色,乃自申明云:『向問飲為熱為冷耳。』」這段話說的是任瞻少年得志,自過江以後就很不得志了,有一次別人請他喝茶,他竟然少見多怪地問:這是茶還是茗?直到發現別人臉上有了怪色,才自我解嘲說:我不過是問這茶是熱還是冷的罷了。
王濛與「水厄」也是《世說新語》中一個著名的段子:「王濛好飲茶,人至輒命飲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此處說的是晉人司徒長史王濛,他特別喜歡茶,不僅自己一日數次地喝茶,而且有客人來,便一定要與客同飲。當時士大夫中大多還不習慣於飲茶,因此,去王濛家時大家總有些害怕,每次臨行前,就戲稱「今天又要遭水難了」。
王肅茗飲也是飲茶史上的著名範例。北魏人楊衒之所著《洛陽伽藍記》,記載南朝人王肅向北魏稱降,剛來時,不習慣北方吃羊肉、酪漿的飲食,常以鯽魚羹為飯,渴則飲茗汁,一飲便是一斗。北魏首都洛陽的人均稱王肅為「漏卮」,就是永遠裝不滿的容器。幾年後,北魏高祖皇帝設宴,宴席上王肅食羊肉、酪漿甚多,高祖便問王肅:「你覺得羊肉比起鯽魚羹來如何?」王肅回答道:「魚雖不能和羊肉比美,但正是春蘭秋菊各有好處。只是茗湯(因為煮得不精緻)不中喝,只好給酪漿作奴僕了。」這個典故一傳開,茗汁因此便有了「酪奴」這樣一個貶意的別名。雖然如此,北朝還是有人羨慕王肅的風采,有個叫劉鎬的官員就專門學習品茶。這段史料說明茗飲曾是南人時尚,北人起初並不接受茗飲,煮製方式也很粗陋,可以用來做升盛斗量,當屬牛飲,與後來細酌慢品的飲茶大異其趣。但後來人們還是接受了品茶,茶成為了中華各民族都熱愛的飲品。
文人筆下的茶事風貌
彷彿是歷史的餘數,卻構成了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面。因那個歷史時期離當代遙遠,茶事較為稀罕,文人茶事在這一歷史時期,尤顯珍貴。
曾使洛陽紙貴、大名鼎鼎的西晉大文學家左思,他的〈嬌女詩〉以人入茶,尤其是將美少女與茶相匹配,堪稱「從來佳茗似佳人」的西晉版,讀來頗有趣味。「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歷……其姊字惠芳,眉目粲如畫……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貪華風雨中,倏忽數百適……心為茶荈劇,吹噓對鼎䥶。」活潑的姑娘們對火爐煮茶一點也不陌生,歡喜地圍著茶爐吹火,詩人聲情並茂地描畫出了一千多年前那幅形象的茶事圖。
西晉詩人孫楚的〈出歌〉也極有特色:「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薑、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這是一首介紹山川風物的詩歌,其中專門介紹了茶的原產地巴蜀,也是很珍貴的茶史料。
史上第一篇歌頌茶的〈荈賦〉
在這些飄散著茶香的字裡行間,有一篇特殊的散文,它便是杜育的〈荈賦〉。杜育為西晉人,字方叔,襄城鄧陵人,生年不詳,卒於晉懷帝永嘉五年,美風姿,有才藻,累遷國子祭酒,洛陽將陷,為敵兵所殺,著有文集二卷。
杜育寫過許多文學作品,但真正使他萬古流芳的則是這一曲〈荈賦〉。〈荈賦〉是中國也是世界歷史上第一篇以茶為主題、以美文歌頌茶的文學作品,我們在其中可以較為集中地領略到當時的茶文化品相。全文如下:
靈山惟嶽,奇產所鍾,瞻彼卷阿,實曰夕陽。
厥生荈草,彌谷被崗。
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霖之霄降。
月惟初秋,農功少休。結偶同旅,是採是求。
水則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擇陶簡,出自東隅;
酌之以匏,取式「公劉」。
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若春敷。
若乃淳染真辰,色□青霜。
□□□□,白黃若虛。
調神和內,倦解慵除。
賦中所涉及的範圍已包括茶葉自生長至飲用的全部過程。由「靈山惟嶽」到「受甘霖之霄降」是寫茶葉的生長環境、態勢以及條件,自「月惟初秋」至「是採是求」描寫了儘管在初秋季節,茶農也不辭辛勞地結伴採茶的情景。接著寫到烹茶所用之水,「水則岷方之注」,擇水則使用岷山的湧流。岷山是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岷方之注」被視為「清流」。所用茶具,無論精粗,則必須出自東方之器。「酌之以匏」,說的是飲茶用具,使用葫蘆剖開做的飲具,此一樣式來自「公劉」,而公劉則為古代周部落首領,是周文王的祖先、華夏農耕文化的開拓者。一切準備就緒,美妙的烹茶開始,烹出的茶湯「煥如積雪,曄若春敷」,猶如春天開放的花木繁榮,品飲它的人們自然領略到了無比的美感,沉浸在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之中。
那漫山遍野的茶樹,可不是靠野生就能夠連成片的,〈荈賦〉第一次寫到「彌谷被崗」的植茶規模,第一次寫到茶葉採掇的茶農狀態,第一次寫到器皿與茶湯的相應關係,第一次寫到「沫沉華浮」的茶湯特點。這四個「第一」,使〈荈賦〉在中國茶文化史上,具有了不可或缺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描寫風物的生動形象、精緻細微、縝密周到,其文字的精確優美,都堪稱當世一流。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文學家、詞賦家以茶激發文思,感悟茶性外化為詩賦言志;道學家以茶升清降濁,實踐茶從養生進入仙風道骨的修煉;清談家以玄學清談發展成佐茶會友;佛家以茶禪定入靜,明心見性。可以說,在中國飲茶史上,此一階段的人與茶之間的精神關係,是最為深邃而玄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