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麼成功,那麼失落
若非遭遇人生危機,成功人士很少去諮商心理醫生。實際上,即使正經歷著危機的陣痛,大部分的成功人士也不願承認他們需要「退縮」。我的大部分客戶都由第三方轉介而來,他們覺得如果再不接受專業的心理諮商,他們的同事、朋友或伴侶的情況將變得更糟。若想讓一位成功人士來接受心理醫生或心理諮詢師、企業教練的輔導,你需要花很多精力去勸說。因此,有些人會覺得我的做法很奇怪:每次遇到新病患,我會先指出在他處境中兩個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
第一,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每位成功人士都經歷過挫折。職場菁英要有克服困難的能力,在競爭中堅持自我,在變化中適應環境,在逆境中忍受煎熬。成功人士都必須努力做到以下幾點:(1)學習一項新技能;(2)磨練這些技能,才更能展現出自己的才華和能力;(3)拋去現有身分(例如企業家、藝術家、投資者等),創造一個同樣優秀的新身分。成功人士都是征服者,當他們來見我時,我都會提醒他們這一點。我希望他們能正視自己的困境,以征服者的姿態解決問題。
第二,每位成功人士都以「危機」自欺欺人。每當遇到那些在人生中開始走下坡路的人,我都會盡力去幫助他們接受事實。我請他們看「危機」這個詞,這個詞包含兩種含義,既有「危險」,又有「機會」。為了幫助這些成功人士擺脫困境,我的職責就是讓他們專注於「機會」,而不再是「危險」。
然而,要在危機中找尋機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一定要把危機理解成即將到來的災難,可以把它看作一個轉折點,一個選擇點,一個改變的機會。我有一個客戶很沉迷於塔羅牌,按他的說法,「死亡牌」有著相似的兩面性,意味著失去,也蘊藏著巨大的潛力。畢卡索說過,「沒有破壞,就不會有創造」。
在我們一生中,「失去」總是會和機會並存,儘管在年輕時這些可能還稱不上危機。當青少年不再是未成年人時(大約就是我們開始找尋自己的存在感之時),他們會更關注於機會,並為之歡呼雀躍。自由自在的成年生活終於到來了!可以開車,可以脫離親人的保護去做一份自己覺得有價值的工作,甚至可以去約會。不可否認的是,當某些熟悉的事物消失時,往往會引起焦慮,但也可能有更令人興奮的挑戰在前方等著你。關鍵在於:如何理解這些危機,而不是僅僅關注它們可能帶來的潛在威脅。就像鳥兒總是貪戀鳥巢的溫暖,但相較於天空的遼闊,鳥巢又算得了什麼呢?
對處在危機中的成功人士來說,成功的矛盾之處在於:它們表面上看起來光鮮亮麗,卻讓人感覺沉悶而拘束,但拋棄現狀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當成功人士想要從頭再來,若達不到預想的高度,難免會感到羞愧。但回頭想想,若過著單調枯燥的生活,不能開闊眼界,不能發掘自己的潛力,這樣的危害又該怎麼算呢?要知道,縮在成功的殼裡固然安全,然而代價豈容忽視?
因此,當一些人成功度過了一段危機,再面臨新的危機時,便開始向我尋求諮商。儘管他們已經擁有不少的成功經驗,還是會來尋求我的幫助,希望在面臨即將到來的威脅時,能更好地去應對。第一次來見我的成功人士通常都會害怕失去,害怕苦痛、羞辱,這就是「精疲力竭症」所擔憂的。
精疲力竭症
「精疲力竭症」(Supernova Burnout)讓人倍感煎熬之處在於,成功人士們發現,自己選擇的志業已經無法再給自己帶來心理上的滿足,甚至威脅到自尊。人們總說現在是拜金時代,事實上這種說法有失偏頗,許多職場成功人士,無論男女,在努力工作多年後,都會有「逃離此時此地」的衝動。我見過一些事業有成的管理者,他們多年來身居高位,卻迫切希望我幫他們打開自己手上的「金手銬」;有些專家學者寧願放棄令人羡慕的地位,也要逃離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些表演領域的明星,像是運動家、音樂家、演員,對台下粉絲們「再來一個」的安可呼聲表面上微笑以對,心中卻只想趕緊說「再見」。
一個人白手起家達到人生的巔峰後,卻驟然經歷自由落體式的潰敗,終因心魔難除而選擇自殺,這樣的傳奇人物很多,如七○年代好萊塢喜劇演員佛萊迪.普林茲(Freddie Prinze)、前白宮顧問文斯.福斯特(Vince Foster)、媒體大亨羅伯特.麥斯威爾(Robert Maxwell)、美國製片人大衛.貝格爾曼(David Begelman)等。但是,他們的心理問題並非我說的精疲力竭症。據我二十多年來的研究,精疲力竭症常常是由持續不斷的微小瑣事所引發,症狀表現多為「成功之前的焦慮以及成功之後的倦怠」,也就是:你努力實現了目標,並期待人生能有改善,然而結果並沒有如你所願。
相較於沒有達到目標,達到目標後卻發現並沒有帶來預期的改變,這種情況更為糟糕。面對失敗時,你總是可以回到起點「再試一下」,而且這會激勵你繼續向前。但是面對成功,你只能問自己「就這樣了嗎」,沒有第二次機會重來。我們對成功總寄予太高的期望,所以失望往往也很大。
所有創造資產階級文化的英雄人物都會去追求成功的職涯,不論是美國作家霍瑞修.愛爾傑(Horatio Alger)筆下的人物,抑或是實業家洛克菲勒(Rockefeller)、梅隆(Mellon)和卡內基(Carnegie),再到當今社會的名流,例如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歐普拉.溫芙蕾(Oprah Winfrey)、比爾.蓋茲(Bill Gates)和史蒂夫.凱斯(Steve Case),他們來自不同的種族,性別也不一樣,都已然達到職業生涯的頂峰,並且十分富有。然而,以我的經驗來看,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往往也最容易患上心理疾病,因夢想破滅而造成深層的精神痛苦。
精疲力竭症的範圍很廣,儘管已經討論了幾個世紀,但人們卻不願承認它的存在。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在職業生涯一開始就和這種感覺爭戰,他感覺自己被成功和讚賞所困惑:
雖然我成功了,卻覺得沮喪,原因不是因為想要驅逐那個「像個沒用的冒牌貨」的自己,而是這份工作讓我沮喪,這種感覺緊緊抓住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有一份非常厭惡的工作,是正常人無法逃脫的那種厭惡……(最終)我擺脫了那種生活。
蕭伯納七十多歲時,在被問及真正聽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之前,生活是什麼樣子,他寫下前面這段話。大部分接受我心理輔導或指導的職場人士都沒有像蕭伯納那樣「擺脫現狀」。對於二十多歲的這個年齡來說,來自金手銬的束縛壓力,遠比身上承載的家庭責任和期望要小得多。大部分情況下,受困於精疲力竭症的職場人士早就意識到他們厭惡自己從事的工作,除非有什麼大變動來促使他們放手,否則他們很難得到解脫。
但確實也有很多人—正如正在閱讀本書的你—經歷過和精疲力竭症類似的症狀,但他們不需要求助於專業的心理醫生,他們可以對生活進行自我調節。
有一名女士,我暫且叫她瑪莎—因為她和瑪莎.史都華(Martha Stuart)一樣,都非常謹慎而且有與生俱來的組織才能。她似乎厭倦自己這份經驗豐富的工作,身為財務執行副總裁,她已經在華盛頓附近、《財星》排名前一千大金融公司工作數年。在我設想中,企業的管理團隊在接手一個新商業計畫時,應該是準備充分的,但當我遇到瑪莎時,她對新任務的準備狀態不足卻讓我大吃一驚。第一次見面後,我為她安排了後續的治療計畫,並坦言我的擔憂:「我的感覺是,妳認為收購目標企業對貴公司並不是一個合理的規劃,」我說,「事實上,在我們交談時,妳看起來沒有為企業的發展機會感到興奮,反而為可能面臨的困難憂心忡忡,這讓我很驚訝。」
瑪莎的回應倒是很坦率:「你說得沒錯,但是這和我的工作應該沒有關係。剛得到這個職位時,我有夢想成真的喜悅,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殆盡。我已經四十一歲,女兒們都已經上高中,但我卻有些嫉妒她們:她們的未來有無限的機會。當我在她們那個年齡時,我在畢業紀念冊上寫的心願是成為『未來的諾貝爾獎得獎者』和『慈善家』。現在即使不算股票,我的薪水遠超過諾貝爾獎獎金的兩倍,但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滿足。我為什麼不能做一些事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人生贏家,而非平庸的職場人士呢?」
此後,瑪莎和我有過幾次簡短的談話,或許可以這麼說,我是她決定改變的催化劑。那一年多裡,我發現瑪莎一直在尋找加入華盛頓的一些經濟研究機構(她擁有經濟學博士學位)。我告訴她,大多數專業人士擺脫不了惰性是很平常的。在我的催促下,她辭去了工作。
有些人薪資優渥,心理卻得不到滿足,相對來說,他們比起正在經歷精疲力竭症的人所遭受的折磨要更多一些。這類人擔憂自己無法實現期待,或許也因此而痛苦,但他們的問題與工作狂的問題只有程度上的差別。書中列舉的精疲力竭症患者案例都是比較極端的,就像汽車和啤酒品牌都喜歡用美女做廣告,目的只是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只有對精疲力竭症有更深度的理解,我們才能明白瑪莎雖然不情願但仍堅持工作多年的心理原因。在接下來章節中所提到的案例,將更完整地解釋衝突、疑惑、焦慮、罪惡感、敵意等是如何引起精疲力竭症,讓讀者們更簡單易懂。
瀕臨崩潰的模特兒
我大學畢業後,也同時結束了酒吧的打工生涯,開始了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研究所生活。像大多數在紐約漂泊的學子一樣,我欣然接納了在這個世界上最棒城市所給我的一切資源,包括隨時隨地參加派對的機會。我的一個朋友當時正與一位模特兒約會,她有十分可觀的收入可供揮霍,他們常邀請我去格拉梅西公園附近的義大利餐廳共進晚餐,這是我在學生時代少有的體驗。不久後,這些聚會中的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和我朋友的女友一起工作的—開始向我吐露心聲,如同美國喜劇《歡樂一家親》(Frasier)的費雪.克蘭醫生(Dr. Frasier)的角色一般,很快我就成為紐約大多數名人的知己和顧問。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我成為業餘的精神科醫生,我開始切身體驗到每位心理醫師都熟知的內容:十二月是個非常壓抑的月分,這其中有很多原因,大部分來自聖誕節家庭團聚帶來的心理緊張和壓力。這時心理諮商中心的急診量會暴增,心理醫生開出的抗憂鬱處方是一年中最多的時候。儘管我已習慣有模特兒客戶在嗑藥過量或喝醉後來找我談話,但某次聖誕節前夕發生的事卻令我措手不及。
在一次聚會上,有位女士向我走來,看起來像處在精神完全崩潰的邊緣。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喝多了,或可能是正處於要回家和家人共度聖誕的恐懼中。她剛想在我身邊坐下,就摔倒在地上。我把她扶到椅子上,她又猛跌到地上,還雙腿交叉,嘴裡一直念念有詞超過五分鐘之久。當我終於把她喚醒時,她卻一直對我罵粗話,絮絮叨叨說著她的絕望。
雖然我之前從未見過這位女士,但我知道她是當時紐約最富有的模特兒之一。她的財富、美麗的容貌、天生的資質毋庸贅言,但是當時她整個人看上去意志消沉。為解決心理問題,她選擇「藥物濫用」,而且服用的是催眠鎮靜的安眠藥,外界通常稱之為安眠酮(Quaaludes)。安眠酮曾經是醫生用來減輕焦慮或治療失眠的藥物,由於濫用的關係,如今已經被列為禁藥。
當黑暗的傍晚過去後,隨著藥物作用褪去,這位女士變得愈發健談。她急切地想與我分享她的人生經歷,在她的鼓勵下,我問了她幾個現在看起來很天真的問題,「我不懂,」我說,「妳已經擁有這個世界能夠給予妳的一切。妳賺了很多錢。妳的名字出現在每個活動和晚宴的首席嘉賓名單上。男人都為妳傾倒。然而妳卻在毀掉自己的生活,這是何必呢?」
「何必呢,」她非常生氣,「你剛才說的都是廢話。你看到的全都是表象,我的美貌是出生時的一場意外,也是你現在跟我說話的原因。你會特別關注一個外表醜陋的女人嗎?你對我擁有的一切印象深刻,但你了解我嗎?你會透過我的外表看到我的內心嗎?你和其他人可以建立情感關係,但每個人都把我當成一件『物體』看待。我的外表決定了人們怎麼看待『我』。問題是我想要一個不一樣的生活,卻沒有勇氣劃破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