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的別名
你的目光離開洗碗槽裡的盤子,望向窗外的後院。一股煩躁湧上心頭。
你想做點什麼,做什麼都行……但到底是什麼呢?你一直心煩意亂,此刻剛剛注意到你的狗。
牠是一隻澳大利亞牧羊犬,灰藍色斑點布滿全身,深棕色的斑紋勾勒出一張警覺的臉。牠習慣奔跑著將羊群或牛群圍起來,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技能,但看起來牠毫不費力。你每天最多遛狗兩次,但對牠這個活潑的小生物來說遠遠不夠。牠需要寬敞的空間,需要活動,需要一個目標和一份工作,跟你沒有什麼分別。
這時,沒有羊群需要牠趕進木欄,牠只顧著繞著你的草坪全速奔跑,畫出一道道寬闊的圓弧。通常,這會讓你的嘴角上揚。這條狗一心追著自己的尾巴,偶爾會抓到它,這看起來很有趣。但你意識到,這也很沒意義。就在這時,牠停止轉圈,喘著大氣,捕捉到你臉上的笑意。牠憂鬱的表情讓你的笑容慢慢凝結,而你呆滯的神情讓牠察覺到,你沒有解救牠的打算。你不會做任何事來將牠從煩悶中拯救出來。於是,一圈圈沒有盡頭、毫無意義的奔跑又開始了。
牠很無聊,你知道的,牠也知道。如果你的狗也會覺得無聊,那你又有什麼希望能解決自己的莫名煩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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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洛克(Dedlock)爵士:「親愛的,外面還在下雨嗎?」
戴洛克夫人:「是的,親愛的。我快厭煩死了。這個地方讓我厭煩死了,生活讓我厭煩死了,我自己也讓我厭煩死了。」
這段對維多利亞時代生活的鮮活描述,來自查理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說《荒涼山莊》(Bleak House)的電視改編版。在這本書裡,狄更斯第一次引入了「boredom」(無聊)一詞。雖然在此之前,英文裡已經有「bore」(厭煩)這個詞,法文裡也早有「ennui」一詞來描述一種無精打采的感覺,不過「boredom」(無聊)一詞直到十九世紀後期才被廣泛運用在英文中。但是,沒有描述「無聊」這種體驗的詞語,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無聊,一直以各種形式與我們同在。它是我們的生物性的一部分,而這種生物性是由漫長的進化塑造而成的。無聊有著複雜又迷人的社會、哲學、文學、美學和神學歷史,複雜到無法在此書全部涵括。但是,要真正瞭解無聊、定義無聊,我們必須從某處著手。
無聊的簡史
彼得.圖希(Peter Toohey) 在精彩的著作《無聊:一部生動的歷史》(Boredom: A Lively History)中,將無聊的起源追溯至古代。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Seneca)也許是第一個描寫無聊的人。他有感於日常生活的單調乏味,將無聊與噁心和厭惡連結在一起:
這樣過日子有多久了?當然了,我會睏,會睡,會吃,會渴,會冷,會熱。這樣的日子是否沒有盡頭?一切都是周而復始的輪迴。日夜交替,四季更迭。過去的會再次到來。我沒有做什麼新的事,也沒有看見什麼新的東西。有時,這讓我感到噁心。在很多人眼中,生活並不痛苦,但很空虛。
塞內卡抱怨日復一日的重複,顯然,他的悲嘆聽起來並不過時,讓我們想到那句「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有人可能會說,《聖經.傳道書》對單調日子的哀嘆,比塞內卡的描述更早出現。《傳道書》的敘述者在概述了財富和名譽帶來的輝煌之後,說道:「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無論是塞內卡還是《傳道書》,兩種怨言都強調了無聊的兩層內涵。其一,無聊是一種負面體驗;其二,它讓你覺得沒有意義可言,讓生活看起來很空虛。圖希甚至告訴我們,在西元二世紀的羅馬,一個村莊紀念了一位官員,因為他神奇地將人們從難以忍受的無聊中解救出來!
無聊源自於對日常生活缺乏熱情,這種情緒在中世紀也赫然可見。一些學者認為,現今我們所稱、所理解的無聊,源自拉丁文中的acedia,該詞指的是對維持禁欲生活的靈修缺乏熱情,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疲倦和無精打采,以至於葬禮等儀式也失去其意義。
無休止地重複每天的例行公事,這被當時的人們稱為「正午惡魔」(noonday demon),它在隱居的僧侶間催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既無精打采,又焦躁不安(這一對奇怪的盟友將在本書中反覆出現)。塞內卡和僧侶不僅指出了單調和無目的所具有的壓迫性本質,而且向我們展示出,無聊早已與我們同在,遠早於狄更斯對它做出描述之前。
直到十九世紀中晚期,對無聊的心理學探討才開始出現。正如我們在心理學歷史中經常看到的那樣,是德國人開了第一槍。當時以人類學研究而聞名的西奧多.魏茨(Theodor Waitz)與哲學家西奧多.利普斯(Theodor Lipps)研究了德國人所說的langeweile(字面意思是「許久」)。對魏茨來說,無聊與思維的流動有關。當一個念頭引發下一個念頭,我們就會對這縷思緒的終點有所期待。當這種期待沒有得到滿足時,無聊便產生了,思維的流動因此出現了中斷點,也就是思緒脫軌了。利普斯則認為,無聊的產生源自於一種衝突,即我們渴望「強烈的心理活動」,卻又無法受到刺激。
英文世界的心理學開拓者、博學家法蘭西斯.高爾頓爵士(Sir Francis Galton)和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對無聊也有類似的思考。高爾頓研究了被中世紀僧侶稱為「正午惡魔」的焦躁之概念。高爾頓不斷尋找衡量人及其行為的方法,記錄了在一場枯燥的科學講座中坐立難安、左右搖晃的觀眾,因為這是煩躁和無聊的明顯表現。在二十世紀初的一場演講中,威廉.詹姆斯哀嘆道:「一種無可救藥的乏味,即將席捲這個世界。」對詹姆斯來說,這種乏味和隨之而來的無聊之所以產生,是由於資訊在數量上增長,卻以品質為代價。
這些對於無聊的早期探討,都暗示了一種不適感,即想要投入參與令人滿足的活動,卻又無能為力。它們都強調了無聊的核心:這是我們心智空閒的信號。
存在主義式的困境
威廉.詹姆斯所謂「無可救藥的乏味」、塞內卡對千篇一律所帶來的噁心感的哀嘆,都指出了無聊這一體驗的關鍵要素:一種事情缺乏意義的感覺。意識到生活的荒誕,會使人產生焦慮之感,存在主義哲學家對此進行了探究,也因此成為最早對於意義在無聊中的作用進行系統性闡釋的學者之一。
存在主義的悲觀先驅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認為,世界的根本現實最直接地表現為我們對於欲望的自身體驗。換句話說,生活是欲望(desiring)、奮鬥(striving)和渴望(yearning)。如果人生是無休止的渴望,那麼我們懷有的欲望永遠無法得到徹底的滿足;一個欲望實現了,另一個欲望又出現了,欲望本身一直存在。幸福(即從欲望中解脫的片刻)永遠處於即將降臨的狀態。幸福一旦到來,新的欲望將立刻現身。根據叔本華的說法,我們注定要長久地受苦,因為心中的欲望如流水般永不停歇。有兩個悲慘的選項擺在我們面前:欲望未了的痛苦,或是無欲無求的無聊。
存在主義的另一位先驅是丹麥的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Søren Kierkegaard),他也將無聊與「尋找或領會意義的掙扎」連結起來。當我們無法充分地領會意義時,就會覺得自己貧乏且無能。克爾凱郭爾在著作《非此即彼》(Either / Or)中,透過奉行享樂主義的敘述者之口說道:「無聊根植於虛無,虛無貫穿於存在;它帶來無限的眩暈,就像凝視無限的深淵一般。」
對克爾凱郭爾觀點的一種解讀是,無聊之所以是「萬惡之源」,正是因為我們尋求一切方法來避免無聊。躲避無聊,實際上是在加強它的束縛。如果我們沒有那麼渴望逃離無聊,它會把我們引向另一種生活方式,而對於人生目標的熱切追求,將會成為我們的嚮導。事實上,《非此即彼》一書在下卷堅稱,當我們放棄享樂主義,過著一種更加合乎道德的生活時,無聊將不再那麼令人苦惱。
在試圖定義無聊時,最後一個必須提及的存在主義者是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首先,海德格讓我們想像自己坐在一個火車站,等待一輛誤點兩個小時的列車。巡視這個火車站一事,只能提供最膚淺的娛樂。我們有書可閱讀或者可以打電話,但也只能帶來片刻的消遣,很快的,我們就需要新的對象來轉移注意力,消磨時間。海德格把這種情境稱為「淺層的無聊」(superficial boredom),指向一個還沒有到來的外部對象,或一個還沒有發生的外部事件。換言之,時間變得漫長。
接著,海德格讓我們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社交場合,某個愉快、愜意的聚會,也許是慶祝某位同事退休的聚會。我們談論時事,交換彼此子女的最新成就或小缺點。如果在加拿大,我們會花大量的時間討論天氣。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意識到,整個時光雖然足夠歡樂,但毫無意義!也許我們頗為投入,但不會覺得自己參與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我們感覺自己的時間被浪費了。與這種無聊相伴的活動,並不會與一個具體的對象或事件(例如等待一輛列車)直接連結在一起。然而,這是無聊的第三個層面,也是對海德格來說最重要的一層:深層的無聊(profound boredom)。這種無聊不指向某一對象,也沒有明確的觸發點。它是永恆的,意味著一種空虛。在這種空虛中,我們看到了現實的恐怖之處。
因此,縱觀歷史,無聊一直與平庸的日常生活(即塞內卡所言的「日夜交替」)相關聯。由於沒有一件事能保證讓我們此刻或未來得到滿足,我們每日的掙扎似乎空無意義。這就是無聊的諷刺之處。一方面,它凸顯了存在本身的無意義;另一方面,它促使我們永不停歇地追求新鮮和有意義的東西,也就是那些我們希望能夠滿足自己的東西。
沙發上的無聊
存在主義者把無聊視為由缺乏意義所引發的一種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則把無聊視為應對焦慮的一種解藥。
古典精神分析理論認為,我們的原始欲望掩藏在層層社會化的外衣之下,讓我們不得安寧。意識到這些欲望的存在,對我們的自我意識和社會秩序都是一種威脅;我們害怕自己的欲望。其中一種對策,就是簡單地把那些我們不想要的欲望從心中清除出去。然而,隨後我們便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做些什麼,卻又無法準確說出想做的是什麼。我們已經把那些欲望的細節關押在潛意識的地牢裡。我們渴求著什麼,卻又沒有具體的目標,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會有一種焦躁不安的緊張感,並且轉向世界,嘗試尋找能夠滿足渴求的強有力的東西,卻徒勞無獲。因此,無聊是我們對保持情緒上的平靜而付出的代價。
根據拉爾夫.格林森(Ralph Greenson)對無聊的早期精神分析,無聊被歸類成一種焦躁不安的狀態。格林森記錄道,他的一位病人之所以無聊,是因為他需要努力克制自己的衝動。實際上,如果不處於無聊的狀態,他的病人「會有嚴重的憂鬱反應或者衝動行為」。格林森總結道,對於無聊的人來說,緊張和空虛都是一種由於缺乏刺激而產生的心理饑餓。因為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種饑餓的感覺,人們會訴諸外部世界,以期找到消失的目標和/或對象。
對精神分析學家來說,無聊代表著人們對更深層次的心理問題的迴避。但無聊卻又讓人們陷入了另一個困境。人們能想到的任何事情都無法讓自己滿足,因為它們離人們的原始欲望太遙遠了。意識不到自己的情緒,讓人們就像失去方向的浮舟。
如果說存在主義強調了無意義所導致的停滯及無力,精神分析學派則凸顯了無聊與焦慮的關聯。我們應對無聊的努力,導致了荒誕的困境。英國精神分析學家亞當.菲利浦斯(Adam Phillips)寫道,無聊是「一種懸而未決的期待狀態,事情開始了,卻又什麼都沒發生;一種彌漫開來的焦躁不安,它包含著最荒唐、最矛盾的祈求,祈求著一種欲望」。
這段文字是對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中一句話的改寫:「無聊,一種對欲望的渴望。」所以,根據精神分析學家的看法,每當我們被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所威脅,無聊便會產生。
人生意義的缺乏和內心深處的衝突,這些似乎都是人類獨有的問題。二十世紀社會學家、精神分析學家、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埃里希.佛洛姆(Eric Fromm)有句名言:「人是唯一會感到無聊的動物。」佛洛姆錯了嗎?無聊真的是人類特有的體驗嗎?看到你的貓追著鐳射筆跑,很難想像牠會體驗到存在主義式的憂慮,或者焦慮於那些不被接受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