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新認識情緒──最熟悉的「陌生人」
情緒是什麼呢?情緒是一系列主觀體驗的通稱,它是由多種複雜的感覺、思維和行為表現,所綜合組成的生理與心理狀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直接使用「情緒」這個詞,而是用一些更口語化的詞語來表達類似的含義,例如:「感覺」、「心情」、「情感」等。不開心的時候,我們常常會說「今天心情很糟糕」或者「我感覺很難過」,而不會說「我的情緒不太好」或者「我有難過的情緒」。
但是,「感覺」、「心情」和「情感」這些詞彙所表達的含義,與情緒略有差異。正如上述定義,情緒是一種由感覺、思維和行為表現,所綜合組成的生理和心理狀態,在這個定義中有兩組關鍵詞,一組是「感覺、思維和行為」,一組是「生理和心理」。
換句話說,情緒不是單純由某個事件引發的,而是包含感覺、思維和行為的綜合產物,而且情緒不僅是單純的心理狀態,還是一種生理狀態。而「感覺」所表達的含義是個體的主觀感受,它是一種心理狀態。口語中的「心情」所對應的英文翻譯是「mood」,在心理學中我們常常叫作「心境」,它所表達的含義是:一種微弱但持久的、使個人體驗到感染某種色彩的情感狀態。換句話說,「心境」就像是背景音樂,它做為情緒的基調,持久而穩定地存在著,但我們卻時常忽略它。「情感」是一個更加籠統的概念,有時候,我們用它來表達「愛」、「恨」,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候我們又將它等同於「情緒」來使用。
從「情緒」的定義中,我們不難發現情緒包含以下三個成分:
情緒的表層→行為表達
情緒的核心→主觀體驗
情緒的機制→生理喚醒
其中,最容易讓我們產生困擾的部分,是情緒的「主觀體驗」。因為主觀體驗的個人化,使得不同人面對同樣的情境時會有千差萬別的主觀體驗,所以即便我們得出一個標準的公式,也很難從和他人比較的過程中,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答案。這令我們感到困惑,進而產生許多情緒困擾。
接下來,我們分別來看看情緒的這三個成分。
舞!舞!舞!──情緒的行為表達
人們會透過各種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情緒,表情符號是最直接的體現。
典型的例子是現在我們每天都會用的表情圖案。這些簡單易懂的小圖示,形態各異,但每一個都非常明確地用一個臉部表情展示一種或多種情緒。甚至有些網友認為,表情圖案已經成為一種「世界語言」。
但這種表情和情緒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一種表情常常存在著多種解讀,這也是表情圖案會如此流行的原因。它給了充分的容錯率,讓我們可以隨意表達自己,既期待對方正確解讀,又可以避免因對方不接納自己的情緒而帶來的尷尬。
二○一五年,一個表情圖案風靡全球,它意味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個表情也成了二○一五年頭號流行表情。至今,很多人對這個表情依然愛不釋手,每天不發幾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的表情,似乎無法展現其豐富的內心世界。當感到非常搞笑的時候,感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感到有些慍惱想要罵人的時候,自己因小失誤有些尷尬的時候,一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的表情圖案可以表達我們此時此刻內心的想法。
有時更複雜的情緒,會體現在我們的身體姿態和動作上面。
他腳踏地面,優雅地轉動雙臂。一個動作引發下一動作,又自動地帶起另一個動作。肢體描繪出若干圖形,其中有模式、有變化、有即興。節奏背後有節奏,節奏之間又有看不見的節奏。他可以不失時機地將那些紛繁多變的組合盡收眼底。各式各樣的動物如變形圖一樣潛伏在森林裡,甚至前所未見的可怕猛獸也在其中。不久他將穿過森林,但他已無所畏懼,因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獸是他自身的野獸。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村上春樹
在傳統觀念裡,舞蹈是非常具有儀式性的。從遠古時期,人們對大自然感到敬畏之時起,跳舞就是超越語言的一種表達。在很多宗教祭祀的儀式中,舞蹈都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它表達了很多不可言說的情緒,既有人們對於未知的恐懼,又有人們對於神的敬畏和祈禱等。到現代,舞蹈依然是一種表達內心感受的肢體語言,人們透過跳舞產生連結,互相表達友好或欣喜。甚至,在心理治療領域,對於一些很難覺察自我情緒、無法用語言表達情緒的患者來說,舞動治療是一種很好的治療方法,他能透過身體的舒展,瞭解自身的主觀感受。
身體姿態和動作也反映著人自身的情緒狀態。有時候,言語之外的非語言資訊能傳遞更豐富的資訊,動作的細緻和微妙之處,有時比語言更能準確地反映出情緒情感的微妙之處。身為諮商心理師,我在受訓過程中常常聽到這一句話:「不要只聽對方說什麼,而是要聽對方怎麼說。」這也是在告訴我們,超出語言之外的細微動作與姿態,往往反映了更隱祕的內在體驗。
由於社會贊許效應,人們不希望在他人面前展現出不光彩的一面,因而經常會口是心非,但無意識的動作與姿態會出賣自己。在諮商課的訓練中,有一個作業叫作「觀察練習」:一方面觀察人們在互動中的語言表達,並在觀察對話進行的過程中,理解人們話裡有話的部分;另一方面則是觀察人們的動作、姿態和語氣語調,這部分有助於加深我們對人類情感的豐富性的理解。因為在日常對話中,人們很少表達「我很開心」、「我喜歡你」等直白的情緒狀態,而是透過一些不經意的動作、姿態和表情來展現自己的情緒狀態,這種觀察能夠大大提高我們的敏感度。
有一種說法叫作「你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了」,這並不是說臉上寫了這幾個字,而是說人的表情、姿態和動作,能夠非常直觀地反映出自己的情緒狀態。所以,表情、姿態、動作和情緒的聯繫是非常緊密的。
主觀體驗是情緒的核心
主觀體驗是情緒的核心,也是最抽象和難以捉摸的部分。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麼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牠這麼對你說:﹃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嗎?﹄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麼喜歡你。」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
如果缺乏想像力,人是很難透過大腦觸碰到情緒的核心的。村上春樹的這段文字被廣泛傳播,正是因為它用想像力彌補了語言的空白和乏力,將一種情緒描述得極具畫面感。人的每一種情緒都不是毫無來由、毫無根基的,它們可以透過描述情緒產生的過程或畫面,讓別人看到。
在美國影集《捫心問診》(In Treatment)的第二季中,有一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來訪者米亞向心理治療師保羅講述她和父親過去的事情。米亞的父親開了一家小超市,每天早上上學之前,米亞會早早地來到超市裡,和父親一起喝一杯咖啡,然後再去學校。有一天,米亞在清晨的陽光中悠然地享用那杯充滿父愛的咖啡,父親在收銀臺清算今天的帳目。這時一個搶匪突然闖進來,拿著槍指向米亞的父親,兇惡的眼光直盯著收銀臺裡的鈔票。米亞的父親異常冷靜地說道:「這是我辛苦賺來的錢,不能給你。」語氣非常堅定。搶匪見狀,目光環顧四周,發現了角落裡的米亞,隨即將槍口指向米亞,說:「這是你女兒吧?」沒等搶匪再次開口,米亞的父親就將收銀臺裡的錢清空,全部給了搶匪。米亞回憶起那一幕,仍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五,是一週中收銀臺裡鈔票最多的一天。
這個故事裡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細節是,米亞用來描述父親將錢全部給搶匪時所用的動詞「清空」。這個詞激發了我的想像力,腦子裡浮現的是一個原本淡定從容、毫無畏懼的男人,突然變成一個驚恐萬分的父親,他哆哆嗦嗦卻又快速地將收銀臺裡的錢一把把掏出來,全部裝進搶匪的袋子裡。
這一段全部是米亞用語言向心理治療師描述的,可是在我的腦子裡卻形成了豐滿的畫面和故事,最終形成深刻的印象—就是這種感受!這種被一個人無條件地、充分地、深沉地、願意為之付出一切地愛著的感受。這就是我內心深處一直渴望的東西啊!
我在做心理諮商的時候,常常遇到來訪者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有時候是因為情緒太過強烈,他們不敢面對,所以一直以壓抑和迴避的姿態去對抗它,久而久之就導致自己無法覺察了;有時候,他們能夠斷斷續續地以探索的姿態捕捉一些模糊的詞語:難過、痛苦、傷心、緊張、焦慮,可是這些乾癟的詞語後面什麼都沒有。那些情緒背後的畫面和情境,往往是情緒產生的癥結,也是捕捉情緒的關鍵,可是人們卻常常將它們遺忘。
綻放的多巴胺:情緒的生理機制
隨著科學研究的發展、科學知識的普及,多巴胺(dopamine)、荷爾蒙等詞已經成為大眾流行詞語。人們開始認識到,情緒、感受背後的機制是一連串荷爾蒙的調節作用。例如,我們籠統地認識到,多巴胺的分泌代表著快樂、愛等積極情緒,如果多巴胺分泌不足,可能出現憂鬱傾向。同類型的荷爾蒙還有血清素(serotonin)、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等。
另一個與情緒相關的內分泌系統叫HPA軸(下視丘—垂體—腎上腺軸),它涉及的是緊張、壓力與放鬆之間的關係。正是由於情緒的產生機制中包含著生理機制,所以不能夠單純地把情緒障礙看作是「心情不好」,特別是嚴重的憂鬱症、焦慮症等問題,目前最佳的途徑依然是在專業的醫療機構尋求藥物治療,從生理機制上解決負面情緒無法停止的問題。
情緒的生理機制是一個複雜的議題,它包含中樞神經、週邊神經以及荷爾蒙調節的各個方面。情緒不僅是外部刺激的一個心理反應,還包含身體的生理變化。這印證了一句老生常談的話:身心健康是一體的。我們既要學會調節情緒,也要懂得照顧好身體。良好的生活習慣是身心健康的重要因素。
最典型的例子是當人們睡眠不佳時,情緒容易變得糟糕,人們常常會感覺煩躁、焦慮、注意力不集中、情緒低落、頹廢等。很多尋求心理諮商的來訪者,談論的第一個症狀是說自己正遭受失眠的困擾。
這個現象非常有趣,有些人並不是因為先感覺心裡痛苦所以需要解決,而是因為先感覺到了身體上的不適,認為是心理因素導致的,才來尋求心理幫助。但是他們漸漸會發現,有時候心理上的困擾,比如糟糕的情緒狀態、混亂的意識狀態或認知狀態,才是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
所以當人們感覺到情緒糟糕時,往往身體上也會有反應。在正念訓練中有一套練習叫作「身體掃描」,是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掃描全身,感知身體每一個部分的感受。我在練習的時候,有時候感覺頭部有些脹痛,有時候感覺腰部有些痠痛。不同身體部位的不適,與當時的情緒狀態或多或少存在著某種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