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表達同理心:道理人人懂,只需要片刻理解與包容
真正做到同理他人,要比有同理心重要得多。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在科羅拉多州利特頓(Littleton)發生高中校園槍擊案過後的現場,哭泣的家長安撫著受到驚嚇的學生,一些新聞記者報導眼前所見的各種同理心;一名記者看著慌亂的人群,強忍住眼淚,用低沉但充滿敬意的聲音說:「在科羅拉多州的利特頓市,到處都能看到同理心。」
他說錯了。事實上,那天都是同情和憐憫,鮮少有真正的同理心。同理心是需要與情緒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你必須與悲傷、恐懼和憤怒保持距離,在這個距離空間裡,你的想法才能對你的感受保持理性。同理心需要把成見偏見放在一邊,控制住想要評判和譴責的衝動,也需要平息復仇的渴望,取而代之的是理解他人,而這最終可能意味著要原諒他人。
在事發一段時間後,科羅拉多州終於出現同理心的聲音。人們開始反思凶手為什麼會殺人、槍擊案是如何發生,開始提出一些困難、甚至可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沒能在學生採取暴力行動之前就伸出援手?怎麼做才能察覺他們被孤立、視為異類的感受?我們可以做些什麼來幫助他們,同時挽救十三個無辜的生命?
經由以上這些問題,也因為拒絕接受明顯擺在眼前的答案,我們才開始聽見同理心的聲音。槍擊案發生的幾天之後,我看了電視裡一個脫口秀節目討論誰應該為這次慘案承擔責任。大家好像都要去尋找一個可以怪罪的人,關注的焦點逐漸聚焦在凶手的父母身上。有人提到其中一個凶手的母親的謠言,說她在槍擊案發生兩天後去了美容院。人們感到疑惑,是怎樣的母親,才能在自己兒子瘋狂殺人、飲彈自盡後兩天內去做頭髮?
當嚴厲的批判在廣播與電視裡傳播,當地一個新聞主持人採訪了利特頓市教堂的牧師喬爾.米勒(Joel Miller),詢問他是否要針對凶手的父母是冷酷無情之人的傳言做些回覆時,這名牧師簡潔有力的說:「我們對這兩個家庭的瞭解還不足以讓我們做出評判。」
不僅僅是「我理解你的感受或想法」
「我們對這兩個家庭的瞭解還不足以讓我們做出評判。」這句話說出同理心的核心。在努力理解的過程中,同理心會提出問題,並且拒絕過快的答案;而同理心最有力的說法之一便是「我不知道」。當現有的答案太過草率或片面,同理心會促使人們開始去尋找方法來擴充整個事件的全貌,和建立更全面的理解。
同理心始於理解。但是跟許多人以為的正好相反,同理心不只是理解而已。同理心並不是簡單地一句「我理解你的感受或想法」,理解只是這個漫長艱辛過程中的第一步。一旦你有足夠的知識和理解,同理心會要求你把想法付諸行動。真正實踐同理心比擁有同理心重要得多,因為這才是運用同理心的價值所在。如果我們能把心中的理解都展露出來,就能學會以積極的方式抱持想幫助人而非傷害人的初衷,來表達同理心。
表達同理心並不是簡單的「先說這個」或「再做那個」的流程。事實上,研究同理心的心理學家都會強調,既要能準確地理解他人的情緒,還要帶著尊重來回應每個人和每個情境的獨特性。心理學家莎拉.霍奇(Sara Hodges)和丹尼爾.韋格納(Daniel Wegner)在近期一篇學術論文中把同理心的過程比喻成爬山。
爬山與實踐同理心都是件艱難且費力的事……我們想要成功登上山頂,需要有足夠的抓手點和踏腳點,我們才能保持前進,堅持攀爬而付出努力。
指引我們在同理心之路上前進的「抓手點和踏腳點」有很多,而且有著不同的樣貌,但是都與如何溝通彼此的想法和感受有關。我們每個人天生就有同理心—就像在第三章中強調的,「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感受」的能力根植在大腦特定區域裡。困難在於,該如何把理解轉化為思考後的行動。
大多數人都認為,同理心是對他人的感受和想法所產生的下意識情緒反應。這裡「下意識」一詞很重要,因為我們把同理心看作是對他人的痛苦、喜悅、悲傷或恐懼所產成的一種瞬間自動反應。如果這樣看同理心的話,它就是一種對別人情緒的順從與讓步。
毫無疑問的,能夠讀懂他人內心是一種很強而有力的能力。但是,如果同理心就僅是這樣的話,那麼它其實並沒有讓任何事情發生改變,不是嗎?我們的確可以透過同理心來更理解彼此,但同理心卻不一定促使我們有所行動。一九六九年,希拉蕊.羅德罕(Hillary Rodham)在成為美國第一夫人的二十四年前,她在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的畢業典禮演講中,是這樣抱怨同理心的:「關於同理心的部分問題是,它不能為我們做任何事情。我們已經有很多的同理心了。」接著她順勢談論美國所面臨、透過同理心也無法解決的嚴重問題。
最後,大多數人都同意希拉蕊.羅德罕.柯林頓的說法:同理心似乎無法產生行動力。這令人好奇,同理心好像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事都做不了,什麼人也改變不了。同理心這種情緒經驗,從我們身上拿走的好像比收到的還要多。我們能感覺到同理心,但是我們能拿同理心來些什麼呢?
然而,關於同理心不可更改的事實是:如果對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感受」沒有採取任何行為,就不能算是有同理心之人。如果我們就坐在那裡,僅滿足於分享對方的一些情緒,但是不願意或者不會把感受轉化為行動,就是拒絕真正理解同理心的運作。其實在任何情況下,同理心都是以行動為導向,無一例外。
同理心,意味著你可以帶著真心想要理解的渴望詢問:「究竟我能學到什麼?」同理心,意味著你會用深切的感受和開放的心態來說:「請教導我。」同理心,意味著你會在關係中的每一個轉折點都想知道:我能怎麼幫忙?我能做什麼?接下來我能往哪裡走?
同理心需要耐心、決心和靈活度
瞭解如何將同理心付諸行動,是一門需要反覆學習的藝術;如同所有的藝術一樣,同理心的回應需要耐心、決心和靈活度。最近,我和一名患者有一次情緒激烈的溝通。在此我稱呼他為高登,他的憤怒和沮喪迫使我動用了我所有表達同理心的方法。
高登,三十三歲,畢業於耶魯大學,在波士頓一家大銀行做投資顧問。他已婚,有兩個十多歲的孩子;他是個聰明、善於表達、非常熱情的人。他的老闆很在意他總是愛與同事爭論(足以讓人心生畏懼),因此鼓勵他進行心理治療。
當時是週三晚上七點,這是高登每週的會談時間。他大步走進我家裡的辦公室,穿著經典的藍西裝搭配白襯衫,皮鞋擦得閃閃發亮。他坐在椅子上,對我怒目而視。「所以,醫生,你告訴我,」他說,嘲諷地強調了「你」這個字,「你真的覺得這些治療有用嗎?」
「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我平靜地說。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高登身體前傾,雙手抓著椅子的兩側,「我來你這裡已經快一年,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不明白你現在是什麼意思,」我說,「你能解釋給我聽嗎?」
「你寫過書,醫生,你瞭解我的意思。」說完這句話,高登的身體往椅背靠回去,兩手抱在胸前,眼睛盯著窗外,刻意避開我的目光。
「我看出你很不開心,」我說,「我也看到你不願意告訴我是什麼讓你這麼不開心。」
高登臉上的神情明顯在說:你不是很聰明嗎?
「以前你受到傷害或被冒犯的時候,」我繼續說,「也是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告訴我。我覺得如果你能直接告訴我是什麼讓你不開心,我們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不開心,」他說,身體又往後坐了一點,「你是醫生,你來弄清楚。」
「看起來,你好像對我很生氣。」我說。
「是嗎?然後呢?又怎麼樣呢?」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我的氣?」我說。
「這根本行不通。」他說。
「什麼行不通,高登?」
「我們。你和我。這段治療根本行不通。我們一起談話的時候,我把自己所有的私事都告訴你,但你從來不說任何自己的事。你的表現總是如此完美,」這裡他幾乎是在嘲諷,「好像你無所不知。我不覺得我能相信一個表現如此完美的人。」
「我需要理解這一點,高登,」我說,我希望透過語氣表達出,對於他的回答我真的感興趣,「這個關於完美的認知是從何而來呢?」
「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高登說,「可能是從你那裡來的。我只知道我想打敗你,因為你看起來總是井井有條,彷彿你無所不能。」
「我覺得你的感受好像比這還要強烈。」
「說對了,」高登說著,身體前傾,臉部肌肉擠在一起,眼睛半閉著,「我想要重重打擊你,讓你認輸,我想要踩在你身上。我想要結束這一切。」
在這個時候,我有很多種選擇。我可以告訴高登他對我的憤怒沒有道理,而且指錯了方向;我可以把他的注意力引導到別的話題上,好沖淡他的憤怒;我也可以威脅地說他的憤怒讓我很生氣。但是,同理心把我帶向另一個不同的路徑。我想要理解高登的感受和想法,我想讓他知道,即使要去面對生氣和暴怒,即使他質疑治療和這段關係的價值,即使他威脅要對我動手,我還是願意跟他一起面對。我需要讓他知道,我會跟隨他的引導,我不會被他的憤怒嚇跑。
從高登的言語和表達出的情緒來看,我知道已經來到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我領悟到這個時刻的重要性,因為高登正表現出一些從未顯露過的部分。他用憤怒遮住一些內心深處的傷痛,我知道我們需要去探索這些傷痛。我希望能表達出我強烈的興趣,同時也傳遞出一個事實,我並沒有被他激烈的情緒嚇到,所以我決定正面迎擊。
「我聽得出來你對我非常憤怒。」我說。
「我對你很憤怒。我很生氣,因為你並不是在幫我。」高登沉默了一會,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去出差。我錯過兩次治療。」
「我知道。」我說。
「這次出差什麼事情都碰上了。我弄錯東西,發了脾氣,我對自己很失望。然後我就在想,心理治療到底有沒有效。」
「這就是為何你會生我的氣。」我說。
「這就是為何我要打擊你,讓你認輸,我想證明我像你一樣優秀,甚至比你更強。」他說。
「打敗我和你對自己的失望之間有什麼關係呢?」我問。
「我想報復你,因為你並沒有幫我。我從生活中一直都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這讓我很厭倦。」高登的怒氣看來已經消了,因為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喪氣得的坐回椅子裡,「如此努力奮鬥讓我極度厭倦。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卻從來沒有得到我認為應得的,或者別人覺得我應該達到的標準。」
「誰告訴你的?你沒有達到他的標準?」我問道。
「你知道,我父親,和他所有的功成名就。我以為我可以像他一樣成功。我跟他上了同一所常青藤學校,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每個人都覺得我應該像他一樣成功。但是我跟他不一樣。我努力去跟他比較,我跟他一樣爭強好勝,但是我無法像他那樣總是想贏過別人,我不想跟每個人競爭,但是有些時候我停不下來……」高登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知道你被這種生活方式傷得很深,也知道你是多麼努力想去改變這種局面。」我說。
「你說你能理解,但你看起來並不在乎,當我一離開這個診間,你甚至不會想到我這個人。」高登露出隱藏在憤怒裡的脆弱。「我覺得好像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爬這座山。」
「其實我一直都在思考你的事情。」我說,希望透過我的聲調和表情,傳達出我能理解他有多麼痛苦。
「我經常想到上次見面時,你深陷困境,你那麼痛苦讓我很苦惱。我相信,如果有人幫助你的話,你其實有能力擺脫這個狀態,但是我也必須實話實說—幫助你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登似乎在仔細聆聽我說的話,我決定把握這個機會,繼續跟他解釋我所瞭解到會影響他治療進展的事情。「有時候,我認為你就是一股腦地想打敗我,以至於你沒辦法從我們的互動裡學習。你似乎認為自己在我之下,或者我比你更高級,所以你開始反抗。我們已經一起找到這些問題的來源,但是我覺得對於你來說,尤其是在你壓力很大的時候,你還是很難相信我們是站在同一邊。我們需要相互幫忙來一起攀爬這座高山。」
「我可以打敗你。」他小小聲的說。
「我相信你可以。」我說。我承認,如果人們選擇相互傷害的話,他們肯定能夠做到這一點。我想讓高登知道,我並不是不會被他的憤怒傷到。「但是告訴我,你打敗我之後,比如現在你就站在被打倒的我的身上,請問勝利在哪裡?你能告訴我,當你打敗我之後、讓我認輸之後,你的感受是什麼樣嗎?」
高登盯著我看了一會,然而我發現他眼眶裡的淚水。他平靜一會後才說:「我希望你幫我翻越這座高山。」
「這句話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說。
從這段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現實生活裡,同理心需要走過的迂迴曲折路線,以及需要特別小心進行溝通討論的轉折點。跟之前的治療談話相比,在這次激烈的互動中,我更坦誠地說出我對高登的感覺。在之前的談話中,同理心引導我要收斂一點,先允許高登感受自己的憤怒有多深,也目賭這股憤怒能帶領我們到何處。但是這一次,我感覺到我需要向前一步,幫他分辨出過去和現在。他彷彿陷入過去的泥沼裡,而且越陷越深。我理解他痛苦的強度,而同理心則指引我在他消失之前,趕緊遞給他一條救命繩。
如果由同理心來引導一段關係的發展,並提供「抓手點與踏腳點」,讓我們不致於迷失方向,就能更清楚地看到應該往哪裡走,即使前方道路狹窄陡峭,我們也會相信自己能夠站穩雙腳。同理心能幫助維持高度的覺察與耐心專注的狀態—這就是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稱的「全神貫注的情緒狀態」。
詹姆斯相信,如果我們能做到深切地關心生活全局,同時關心自己當下的體驗,即使身處最險惡的境遇,也能知道如何找到脫身之路。他透過自己的登山經歷強調一定要相信自己和他人。詹姆斯寫道:
信念能為它自己作證……
舉例來說,假設我在攀登阿爾卑斯山,但運氣很差,我身處一個只能縱身一躍才有可能逃脫的境地。我並沒有過類似的經歷,不知自己能否成功跳過去;但是內心的希望和對自己的信心,讓我深信自己是不會失敗的,也讓我的雙腳開始執行這些如果沒有主觀情緒,很可能不會完成的任務。
但是假如情況正好相反—如果我覺得,基於沒有被先前經驗證明過的假設便開始行動是一種罪過,我就會猶豫許久,以致最後筋疲力盡,渾身顫抖,開始感到絕望,然後一腳踏空,失足掉落深淵。
很顯然,在這個例子裡(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睿智的部分就是要相信你的渴望,因為信念是實現目標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之一。
只要相信,你就會是對的,因為你會拯救自己;但如果懷疑,你也會是對的,但你可能因此一蹶不振。兩者唯一的差別就是,「相信」對你大有好處。
同理心跟詹姆斯說的「信念」是同義詞,是指內心感覺到的那股平靜的確定感,能對自己和他人建立起堅定的信念。如果沒有同理心,我們就獨自站在那裡,在深淵前瑟瑟發抖。有了同理心,我們可以跟自己和他人說:你能做到。我就在你身邊,不會讓你摔倒。如果你跌倒了,我會幫你重新站穩,跟你一起攀越高山。
雖然爬山的比喻在此比較適合,我還是要強調一點:同理心並非一項容易掌握的工具或技巧,而是需要精心培養和持續專注的能力。同理心能提供「抓手點」和「踏腳點」,這些都只是指引爬山的路徑,並不能保證能夠一直掌握平衡,也不能確保我們最後會成功。
因為每個人、每個情境都是獨特的,這就意味著同理心要保持謹慎、專心、好奇和警覺。如果同理心變得心不在焉,那它就不再是同理心了,因為同理心最持久的特徵就是集中注意力,關注焦點。如果焦點偏差,目光有了轉移,產生「我不在乎」的態度,同理心很快就會失去立足點。同理心必須隨時準備好隨著焦點進行移動,哪怕這個移動意味著平移,甚至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