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廁所,我看見劉駿光在走廊的盡頭,拿著國文課本走來晃去的。
「你還在看書?一直沒睡?」我走過去問他。
「睡到一點鐘起來的。」他簡短回答。
「你不會每天半夜都爬起來看書吧?」
「沒有每天,最近吧。」
「半夜爬起來看書,根本腦袋模模糊糊的,怎麼可能效率會好?尤其是背書。」
他聽了,露出一臉無奈,說:「好像真的是這樣。我本來就不擅長背古文和死記史地那些東西,想說要花更多時間來補強,結果這樣做,的確沒有特別進步。」
「對吧,像我早就認清事實了。高一高二時,我還會偷偷爬起床到廁所算數學,結果發現白天醒著的時候,數學對我來說是鬼打牆,半夜神智不清,數學又變成鬼畫符……」
我看了看走廊,桌椅都是空的,只剩下別間寢室的兩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
「你怎麼不坐著看?空位那麼多。」我問。
「坐著就會想睡了。」他說。
「想睡就睡啊!」我說得一副事不關己。
劉駿光對我搖了搖手上的課本。
「背不完啊!雖然你剛剛說得對,半夜背書效率很低。可是,效率低,總還是多少會死背進一點東西吧?如果不利用半夜時間,也沒其他時間背了。」
我想了想,說:「其實,不盡然是死背。國文史地雖然大部分是『背多分』,但有時候背這些東西要靠一點技巧,就會比較容易記起來。」
「是嗎?」原本邊看書邊跟我說話的劉駿光,放下課本看著我。
「對啊。比方戰國七雄哪七國?東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分別在什麼時候滅亡的?你記牢了沒?」
劉駿光一臉尷尬,不知所措的樣子。
「很簡單啊。戰國七雄是燒柴起火煮香腸,用台語念變成『生灶起火煮煙強』,所以發音就像是『韓趙齊魏楚燕秦』呀!然後羅馬帝國滅亡年代你可以記成『獅吃鹿,一次午餐』就行了。」
「獅吃鹿,一次午餐?」
「476、1453啊。西羅馬和東羅馬帝國滅亡分別就是這兩年。」
劉駿光原本看起來疲憊,瞬間清醒,微微笑著。
我看見他這個樣子,因為我而忽地領悟且有了希望的模樣,心底竊喜起來。
「真有趣。何晉合,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他說。
他看著我,我不小心又陷進他力度飽滿的眼神中,想著他話裡有其他的暗示嗎?
「那作文呢?我作文也超爛的。你好像是全班作文最強的?教我一下吧!」
他追問,整個人像在大海中忽然抓到浮木似的,有一股我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親近感;一種,他原來「也需要人」幫忙的親近感。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眼前的我。
被他「預約」了下一次的感覺,有些愉悅。
我跟在劉駿光的後面走回寢室,一會兒,他回頭說:
「其實,數學也是需要一點技巧的,才會知道怎麼記公式跟套什麼公式。」
「這我也知道,但就是不會。反正沒救了。」我癟起嘴。
「改天換我告訴你吧!算是交換禮物。」
「教數學?好爛的禮物!」我笑起來,故意說。
我準備明天要在《我的奮鬥之男兒本色》上記下一句:「劉駿光不知道,他本身就是最好的禮物。」
「喂!很珍貴耶!我從來沒跟別人分享的。」
劉駿光語畢,順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結果,恰好打到我拉傷的背脊,害我痛得叫出聲來,把他也把我自己都給嚇了一跳。
「啊!對不起,我忘記了!怎麼樣?你扭傷的地方。」他很緊張。
「其實我剛剛一直沒辦法好好睡覺。一躺下來,壓到就疼。」我說。
「真的很抱歉!」
我搖搖頭說:「沒關係啦。明天白天,再去保健室找護士阿姨拿藥搽。」
「你等我一下!」
劉駿光要我站在原地等他,然後他走進寢室,不久又走回來。
「我們去廁所。」他說。
「廁所?」我驚詫。
「走吧!總不能在這裡吧。去廁所比較方便。我太粗心了,讓我贖罪一下。」
「蛤?」
不會吧?劉駿光該不會想用回饋我什麼的方式來贖罪吧?他總是在最後關頭會祭出令人錯愕的一招。但是,他現在想要做的事,未免也太誇張。
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跟他走進了廁所。此時,走廊上和廁所已無他人,深沉的夜半,醒著的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可是,我現在真的是醒著嗎?
「脫掉吧。」劉駿光說,迫切的口吻。
「可是,這樣好嗎?」
「不脫掉我怎麼弄。會沾到吧!」
呃,說得也太露骨了一點。他怎麼都不害臊呢?果然是比我大一歲,十八歲的成年男生哪,嘖嘖嘖。我歪著頭,無法回答。畢竟我長這麼大,也沒跟別人弄過啊。是要脫到什麼程度呢?我抬頭看天花板,看見另一個我,不知何時早已經飄浮在半空中,一邊對我冷笑,一邊拿著吹泡泡的用具,準備開始對我吹起粉紅泡泡,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霎時,我覺得這一切進展似乎不對勁。我們已經可以到這個程度了嗎?不是吧。想到一整天,從殷非凡英文班到此時此刻的劉駿光,性格一日數變,就覺得實在太謎樣。
這不會是他布下的仙人跳吧?
「快點!會讓你舒服一點兒的!」劉駿光催促。
天人交戰。但,歷史總在背水一戰的瞬間,創下改變世界的可能性不是嗎?老師都這麼教的。紅藍鉛筆就要把他跟我圈劃在同一個國度了。好吧,我知道了。只是接下來要上演的,我一定無法誠實記錄在筆記本裡就是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閉起眼睛,鼓起勇氣終於脫了。
「何晉合,你幹嘛脫褲子?」劉駿光一臉狐疑。
「嗯?」
「你不是肩頸背脊扭傷嗎?我要替你按摩,希望讓你舒緩一下,你應該脫上衣吧?」
我好想死。窘迫得雙頰發紅,趕緊把脫了一半的褲子穿好(幸好只有脫外褲,而不是情急地連內褲一起脫掉),然後默默地把上衣給脫掉。
我到底要在劉駿光面前出多少糗?我脫褲子,到底他會怎麼想呢?
「上衣脫了,這樣才不會沾到按摩油。」他說。
結果,劉駿光似乎只有在念書很精明,其他時候都還挺鈍感的?還是他都看在眼裡,只是故意裝作沒事?他沒有針對剛才的狀況,表現出任何好笑或不可思議的反應。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握著一罐小瓶子。
「這是什麼?」我趕緊轉移話題問。
「精油按摩油。我幫你按摩一下吧,會舒服一些。」他說。
我想起來兩個多星期前,他剛住進這間寢室的第二晚,也曾說過要替我按摩。
語畢,他滴出幾滴按摩油在手掌上,兩手來回搓了搓,接著就把熱熱的掌心覆蓋在我的肩頸背脊,然後開始推拿起來。
「我想起今天剛好有帶這罐來。這裡面配方的精油有茶花籽油、葡萄籽油、迷迭香、黑胡椒和薑,帶一點止痛效果,可以減輕肌肉的疼痛。平常我會用在坐姿不良引起的肩頸痠背痛,可能無法完全針對你的拉傷,但我想也可以有舒緩效果,至少你可以好睡一點。我一邊按摩,你一邊慢慢深呼吸,以自己舒服的頻率進行就好。」
他一邊按摩一邊說。平時寡言的他,其實是慢熱的性格,果然必要時話就會多。
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是可以想像有著溫暖的光。
我沒想到劉駿光會按摩,還懂精油。他說了一堆精油名稱,我搞不懂,但聽來就很專業。身上原本不舒服的地方,被他的雙手按過以後,明明也是推壓,卻一點都不疼,反而感到紓解。劉駿光忽然又變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他。他到底有多少令人陌生的面向?
「有沒有感覺好一點?」他問。
我點頭,然後問:「你為什麼會精油按摩?」
「我的母親是精油按摩的芳療師。」他回答。
「原來如此。」
「但是她並不希望我學。我是自己偷學的,所以可能不完全正確。」
「你按得這麼好,她應該感到驕傲的。為什麼不希望你學?」我好奇。
劉駿光沉默下來,沒有回答,顯然他不想多談。好幾分鐘,他都沒有說話。我覺得不安,感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過了一會兒,劉駿光開口:「你在緊張什麼?身體變得有點緊繃。」
「我沒有緊張什麼。」
「你有。心裡想什麼,身體都會反映出來。芳療師會感覺到的。雖然,我不是真正的芳療師。像一開始那樣就好,放輕鬆,不要忘記深呼吸,吐氣吐長一點。」他說。
「知道了。」
所以,在此之前,他每次觸碰到我身體時,是否其實也都感覺到了我的情緒?
半晌,他停下來,說:「好了,按摩完以後喝杯水吧。希望可以幫助你比較好睡。」
「謝謝你,真的很舒服。如果躺著不好睡,我可以在床上坐著睡。」我起身對他說。
「坐著是要怎麼睡?」
「跟你說,我可以喔。擠在公車上可以睡,朝會站著也能睡。聯考如果考這一項,我應該可以保送進大學吧!」我拍拍自己的胸脯。
「瞧你驕傲的。太晚了,去睡吧!明天再推拿一次,會更有效果。」
劉駿光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砰!粉紅泡泡大噴發。這次爆發的威力不可小覷,我趕緊告訴自己立刻冷靜下來,否則會引起大屯火山群爆發的連帶效應。
我看著劉駿光轉身走進寢室,一時之間還獃在原地,停留在方才的場景裡。他剛才居然那麼自然地摸著我的頭說話,這真的太犯規了啦。
一個男生摸另外一個男生的頭,是我認為最性感的動作。比起摸臉、摸手或摸任何一個地方,心理上都更有一種「你乖,你可愛,你是我豢養的小動物!」那樣嘴上不說,潛意識卻這麼認為的狀態。
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我在劉駿光眼中,會是哪一種動物?
下音樂。耳邊響起藍心湄的〈一見鍾情〉,腦海中卻浮現這首歌MV裡藍心湄手中捧著的那隻青蛙。呃,戴著眼鏡的我,其實只是一隻四眼田雞。誰想要豢養一隻土到不行的四眼田雞呢?
回到寢室,爬上床的時候,偷偷瞄了一下已經躲進被窩睡覺的劉駿光。
我決定明天要在《我的奮鬥之男兒本色》上再多記錄一項劉駿光摸頭說話的魔力。我自然而然地躺在床上,還想著可以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麼,根本忘記了肌肉拉傷的痠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這樣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