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萬物論——穩定的核心,顛覆的邊緣
職場生涯邁入十年時,我決定從TI集團的工程師和管理職,轉職為牛津大學的研究員與教師,而這兩個組織在心態上的根本差異,讓我覺得十分驚訝。在TI集團時,一切都攸關於短期,如:達成每日銷售目標、符合每月預算額度。反觀在牛津大學,工作重點是長期的,如:進行數年的研究且研究可能要在多年以後才會開花結果,讓學生準備好迎接未來。我在TI集團時,短期途徑似乎是合理的。畢竟,我思忖,如果無法達成短期生存,也無法實現長期目標。
然而,我的牛津經驗讓我開始懷疑這個觀點的智慧。隨著時間過去,我開始明白作為一種指導原則,短期觀點確實會摧毀長期發展,因為注意力會從重要的事物轉向眼前可見的目標,以致銷售活動提前、投資遭到削減,這一切都是為了達成特定的目標。我認為,短期目標可能是有必要的,但無法保證組織最終的生存,甚至可能適得其反。TI集團的命運證明了我的觀點為真——它終究隕落了,被史密斯集團(the Smiths Group)收購。
十年之後,二○一二年我開始與英國奧運代表隊的資助單位——英國體育委員會合作。那時英國奧運代表隊在夏季奧運會上取得有史以來的最佳表現(共計獲得五十六面獎牌,排名第三),並期盼以這次的成功為基礎再接再厲。得知奧運代表隊曾觀察各種不同藝術組織以獲得啟發時,我聯絡了英國皇家音樂學院、英國皇家藝術學院,以及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並發現這些組織都有我在牛津大學時所接觸到的長期成功觀點。
正如牛津大學,這些藝術組織歷史悠久,這件事情讓我非常感興趣,於是,我開始與其他四位研究人員合作,觀察其他淵遠流長的組織,從教育機構,例如:劍橋大學(創立於一二○九年)與伊頓公學(一四四○年),到體育組織,從紐西蘭橄欖球國家代表隊「黑衫軍」(All Blacks,一八八四年)、英國草地網球協會(一八八八年),以及製造商摩根汽車(一九○九年)與勞斯萊斯(一九○四年),還有莫菲爾德(Moorfields)眼科醫院(一八○五年)、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一六六四年)與英國國家廣播公司(一九二二年)。
我旋即發現,這些組織(我決定稱之為「百年基業」)全部都有相同的心態:它們為自己定下充滿雄心壯志的長期目標,且拒絕在追求長期目標之時,受到短期收穫的影響。它們的哲學認為,雖然需要持續注意眼前的情況,但焦點應永遠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百年基業猶如原子,總能保持穩定與顛覆的巧妙平衡
我認為,這件事情可類比至原子的發現。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Democrtius)在西元前五世紀首次提出原子後,原子遂成為許多傑出科學家的研究關鍵焦點。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揭露原子的祕密。
英格蘭化學家約翰.道耳吞(John Dalton)在一八○八年用計算不同原子重量的方法,以及剛誕生的元素週期表,奠定了現代原子理論的基礎。他的化學家同儕麥可.法拉第(Michael Faraday)隨後意外發現原子不是最小的分子,但必須等到六十年之後的英格蘭物理學家約翰.湯普森(John Thomson),方能將範圍縮小至後來所說的電子。到了世紀末,瑪莉.居禮(Marie Curie)和皮耶.居禮(Pierre Curie),以及亨利.貝克勒(Henri Becquerel)發現放射性,讓原子研究的前景變得更為精確。
他們以前的學生歐尼斯特.拉塞福(Ernest Rutherford ;曾經和約翰.湯普森共事,後來則與德國物理學家漢斯.蓋格〔Hans Geiger〕合作)則經過多年耕耘,有了突破性的發現:原子的中央有一個強烈的正電荷(也就是後來所說的核子),並依此創造了我們現在知道的原子模型。換言之,一個共同目標結合了這些科學家,他們每個人都奉獻了多年的生命來孕育這個目標,而他們的共同努力終究橫跨了數個世紀。
科學發現與百年基業的類比,還可以稍微更進一步詮釋。拉塞福發現原子存在於不同的狀態。如果原子過大或過小,就會變得不穩定;如果不是附著於其他原子,就會變得有放射性,並開始衰退。拉塞福的「經典原子」模型則是一個明顯的對比:一個穩定的原子核位於中央,電子圍繞著原子核,正如行星圍繞著太陽;換言之,原子有一部分不變,一部分則持續移動。
我發現,百年基業的情況亦是如此。與百年基業合作或為了百年基業工作的人們持續移動著,不斷提出嶄新的發現、交換彼此的想法,他們是組織的電子,但每個百年基業的核心,則是一個穩定的價值原子核,隨著時間而逐漸發展,並且從長年服務的世代,傳遞給下一個世代;其目標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其文化珍惜過去,正如其展望未來。如果有需要改變,這個原子核會欣然接納,但謹慎且緩慢。
簡言之,百年基業同時擁有穩定的核心與顛覆的邊緣,且兩者之間保持在一種謹慎的平衡。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校長保羅.湯普森(Paul Thompson)對此用了精準的表述,形容他們是「激進的傳統派」(radically traditional)。在這種平衡之中,浮現了推動它們前進的能量和一股穩定的力量,以確保沒有人看不見每個百年基業追求的目標,或者遺忘過去成功的因素。
遺憾的是,現在許多非百年基業組織都缺乏這種平衡。對於此時此刻、對於短期結果、對於即時股東價值的執著,已然主導其策略思考,並排斥了幾乎所有的其他因素,而這種執著付出了代價。基本上,當公司變得愈來愈追求短期成效,其生命週期就會開始縮短。標準普爾指數(the Standard & Poor’s Index)於一九五七年設立,其追蹤美國前五百最有價值企業的財經表現(俗稱標普五百〔S&P 500〕)時,大多數組織的壽命以數十年作為計算單位。從一九八○年代以來,股東價值成為主導原則時,企業平均壽命減少了五倍,如今標普五百企業的平均壽命只剩下十五年。
有些人主張,較短的企業生命週期是件好事。這種論述認為,失去青睞的公司消亡後其資源得以釋出,讓另外一間公司更有效利用。然而,這種觀點的問題在於忽略了企業消亡時所造成的磨損與浪費,也並未意識到任何經濟系統或社會的長期成功,都要仰賴於核心組織與制度的穩定性。如果每個人只專注於當下,社會所面對的長期問題和挑戰,諸如:氣候變遷、貧窮、移民、健康,以及教育等,就更難以解決。倘若世間萬物持續在繁榮與衰敗中循環,則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長久,最終萬物都會崩塌。
以七個百年組織為例,學習如何長久經營與保持卓越
多年來,數個研究都希望準確找出創造長期成功的因素。其中一些著作,例如:《追求卓越》(In Search of Excellence, 1982)、《基業長青》(Build to Last ,1994),以及《從A到A+》(Good to Great),都是藉由分析成功企業的做法,從分析中淬練出可以廣泛應用的一般原則。《追求卓越》主張我們應該「堅持自己最擅長的」(stick to our knitting);《基業長青》警告過於專注利潤所帶來的危險;《從A到A+》則是提倡五級領導者的概念。其他的研究,例如:《恆久成功的四個法則》(The Four Principles of Enduring Success , 2007,直譯),以及《讓一間公司真正偉大的三個規則》(Three Rules for Making a Company Truly Great , 2013,直譯),針對範圍多元的組織進行了龐大的量化數據分析,萃取出普遍適用的知識。
這兩種方法都有批評者。對於《追求卓越》學派持保留意見的人主張,書中奉為圭臬的企業(惠普、柯達,以及摩托羅拉〔Motorola〕等)其隨後的衰亡,證明了想要在相關領域中體現這些特質與維持績效表現何其困難。《四個法則》與《三個規則》的批評者認為,書中提倡的商業真理(例如:《四個法則》的「在探索之前先徹底利用」,以及《三個規則》的「在追求更低的價格之前,先追求更好的品質」)過於籠統空泛,難以具有實際且務實的應用價值。正如一位執行長告訴我的:「我們都希望在追求更低的價格之前,先追求更好的品質,但你要怎麼做到?我們都希望在探索之前先徹底利用,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應該如何做到?我們又應該在什麼時候轉變策略?」
或許是因為基於公司的個案研究已被證明確實有問題,所以有些研究企業長青難題的人們,將目光從企業身上完全轉向,試著從其他領域的成功中尋找我們能學到什麼。《魔球》(Moneyball , 2003)、《異數》(Outlier , 2008),以及《叛逆者團隊》(Reble Ideas , 2019)是三本範例,這些著作觀察諸如藝術、教育、科學與運動等活動領域,以尋找靈感。但這種研究途徑也有些問題,其往往偏向於講故事而非分析,也沒有提供比較分析,因此有時難以判斷書中所描述的成功究竟是不是一次性的特殊現象,還是可以在其他地方重現的過程。
在本書,我試圖納入每種分析途徑毫無疑問的優點,藉由我對於七間百年基業多年來的研究,希望能夠提供嶄新觀點。這些組織已經存在(即使此時已不完全是最原初的形式)超過一百年,並在這段期間內穩定地勝過同儕組織,例如:
‧伊頓公學(創立於一四四○年),教育英國眾多領導人物,包括過去三百多年的二十位英國首相。
‧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創立於一八二二年),孕育英國最傑出的音樂家。
‧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創立於一八三七年),創造世界級的藝術家與設計師。
‧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創立於一八七九年),可說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劇團組織。
‧英國自行車協會(創立於一八九六年),在過去四屆奧運會上,贏得五十面獎牌。
‧「黑衫軍」是紐西蘭橄欖球國家代表隊,可說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運動隊伍。
‧美國航太總署(一九一五年),自一九六○年代以來,主導了太空探索領域。
我和研究同仁縝密研究了每間百年基業。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們與每間百年基業共事一年,從內部體驗其運作。隨後,我們提出七間百年基業共同體現的一組普遍原則。接著,我們用了五年時間,向全球各地數十間組織和數千位人士分享這些原則,邀請他們測試、批評,並重新測試。此外,我們也從其他範疇廣大的組織尋求額外的洞見,無論是成功的組織或失敗的組織,它們的故事有助於釐清我們的想法。
有些讀者可能會反對,認為百年基業不需要面對讀者自身組織所面對的即刻挑戰、百年基業不需要取悅股東,百年基業也不需要像小型企業和富時指數(FTSE)的百大企業一樣必須達成營利目標。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這些讀者可能會認為,它們發展的策略和技巧雖然讀起來很有趣,但不適用於傳統的商業環境。然而,這種反對忽略了所有組織若要生存必須達成的基本目標。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如果在經濟上不可行,或者無法贏得新「客戶」(學生)的青睞,根本無法繁榮兩百年。同樣的,倘若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財務不健全,或者無法與消費者之間建立連結,必然早已瓦解。美國航太總署的資金可能來自於美國聯邦預算,但如果美國航太總署無法達成目標並實現科技上的突破,也無法獲得資助。
由此可見,百年基業有許多值得我們所有人的學習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