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經》不是聖經
它不是宗教意義上的聖經,不是出自某一位神明或教主的口諭。它沒有告訴我們宇宙是怎麼形成的,也不回答我們究竟「生從哪裡來,死向何處去」這類的大問題。它沒有宣說誦念這本經可以有如何如何的功德,也不說這本經可以保護我們趨吉避凶,乃至完全不談該如何鍛鍊來保健身體。
那麼,《瑜伽經》究竟是一本什麼樣的「經」?
首先我們要了解,稱這部書為「經」是中文的翻譯,它的全名是《帕坦迦利瑜伽經》。「瑜伽」是一個通用的名詞,有種種不同的瑜伽修行方式,此地暫且不談瑜伽的定義這個大問題。《帕坦迦利瑜伽經》是廣義瑜伽的其中之一,作者是遠古的聖人帕坦迦利。但是一般認為他是將瑜伽的修行法門「筆之成文」,而並非發明瑜伽之人。他所宣揚的瑜伽被認為是「王道瑜伽」,有如一頂大傘蓋,可以涵蓋眾多的瑜伽法門。
「經」這個字的梵文是sūtra ,本來是「線」、「繩」的意思。在佛教,佛陀所親口宣講而留下來的文字紀錄稱之為sūtra。佛教傳入中國的時候,古人就把這個字翻譯為「經」(也有譯音為「修多羅」),既符合字面的意義,也和中國人一向把最受敬重的典籍稱為「經」的傳統一致,可以說是非常貼切的譯法。可是在佛教以外的印度哲派裡,並不是所有的聖典都叫做「經」。例如被大多數印度人所奉為聖經的一部書是《薄伽梵歌》,是記錄神主克里希那(也就是薄伽梵)所宣講道理的典籍,其中每一段字句的音節數目固定,可以用特別的韻調來朗誦,所以稱之為「歌」。
《瑜伽經》是少數稱為「經」的典籍。「經」的特點是文字極為簡要,卻義理豐富。它文體不拘對仗音韻,但卻字字關鍵,真正是到了「增一字則繁,刪一字則簡」的地步。每一句經文的字數不同,各有獨立的意涵,但又句句連貫而且條理分明。整本《瑜伽經》幾乎就是一部綱要之書,所以需要再加以闡釋說明,一般人才能讀得懂。《瑜伽經》的每一句話就稱為一句「經」,而不是整本書稱為一部經。這一點與中國古文「經」的概念不同,也和佛經的「經」不同。因此嚴格說來,《瑜伽經》其實是部「經集」,總共有一百九十六句經,分列為四個篇章。
數論:《瑜伽經》的理論基礎
《瑜伽經》的理論基礎是印度古典哲學的「數論」。「數論」開宗明義就說,我們必須認清人生在世是受到種種苦痛所逼迫,一切帶給我們感官的樂趣,一切幫助我們維持身體健康的方法,乃至一切的拜神祭祀活動等等,都只能暫時減輕痛苦,無法根本滅絕痛苦的成因。而痛苦的根本原因,是我們把不是自己的認作是自己,緊緊抓著不放,所以產生了苦而不得解脫。一旦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自己的本來,從而放掉不是自己的那些,就得解脫,才能永遠離苦得樂。
因此,數論哲學的根本目的是求解脫,是根本消滅苦痛。為了要幫助我們認清楚什麼不是自己的本來,數論哲學說,我們的本我是不生不滅、清淨無染的存在,它是有覺的。和這個本我相對的,是另外一類,是物質,叫做原物,是無覺的(所以可以說古典的數論哲學是「二元」的)。可是這清淨無染、無生無滅、如如不動的本我,照理說應該是處於恆常的樂中,為什麼會有苦痛?數論提出的解釋是,因為原物位於本我之「近旁」,導致本我和原物的「近似結合」,而其實本我是不會和原物結合,也不會沾染到原物。可是這個近似結合卻導致原物衍生出一系列的變異,因而生起情識,進一步有了人我和宇宙山河大地。
約略言之,本來無覺的原物裡面演化出一個叫做「布提」的物質,它原本光潔如鏡。由於本我照在如鏡的「布提」內,使得「布提」似乎變得有覺,驀然以為自己是那個本我,就有了個「我」的第一念。從這個「我」,又再演化出來能思想知覺動念的「意」,以及叫做五「唯」的五種基本感覺因素(聽覺、觸覺、視覺、味覺、嗅覺)。從「意」又再演化出五種能感覺的功能叫做五「知根」(眼、耳、鼻、舌、身)、五種能作為的功能叫做五「作根」(手攫取、足移動、口言語、生殖、大小排泄)。五知根和五作根再加上意根,一共成為十一「根」。五「唯」又再演化出五種物質元素,叫做五「大種」(地、水、火、風、空)。
演化到這裡,就到了盡頭。從原本抽象精妙無形的原物,一步步變成粗大而有形的物。所以,這個演化實際上是退化,而不是進化。總結這個演化變異的過程,從源頭的原物到最末端具體的五大種,共有二十四類。我們的身體、感覺、知覺、情緒、意志、思想、記憶、意識(或許說佛家所謂的色、受、想、行、識五蘊)通通都包括在內,都是屬於數論所定義的物,以及物的作用。即使在宇宙的層面而言,一切星系、一切天界(縱然是天人、神明也不免),都還不究竟,也都屬於物,都不是我們本來的那個本我。
《瑜伽經》開場了
到這裡,《瑜伽經》登場。帕坦迦利說,我們假設你已經讀過數論,也能接受數論關於「苦」以及「滅苦」的觀點。所以《瑜伽經》劈頭第一句經就是:
現在,不要再空談理論,我們直接開始傳授如何習練瑜伽的方法(I.1 ❶)。
所以《瑜伽經》是講實際修行,是一種「行法」。用現代的術語來講,《瑜伽經》是一本修行的「手冊」,好讓我們按部就班跟著去實修。
這裡面有個很嚴肅的前提,就是首先必須要有正確的知見,要知道學習《瑜伽經》所為何事,是為什麼目的而學。凡是求健康、求感官之樂、求神通,都落入了六十二種錯誤的知見,《瑜伽經》稱之為「顛倒」(I.8),數論更稱之為六十二地獄。縱然修到「無身」的地步成為天人,乃至歷經十萬次天地生滅循環的劫數之後,天人終究還是會跌回人世重拾人身(I.19)。論者甚至不認可修到這種境地的人為瑜伽士。
第二句經,帕坦迦利接著告訴我們,依他的定義:
瑜伽就是心念的調控,能徹底控制心念,就能得三摩地(I.2)。
一言以蔽之,他所教導的瑜伽只是在練心而已。練身體、練呼吸都是枝微末節。能把心念訓練到絕對的專一,那種「定」叫做「三摩地」,但仍然還有那專一的一念存在,只能算是初級的「有智三摩地」,不是究竟。功夫再進一步,到了所有心念都止息了,連那個專一的心念都放下了,此時才能算是證悟了本我,入到了「非智三摩地」。
到了這個地步,就是第三句經:
那個觀者就不再被外物所惑,能完全沉浸於自己的本性中,就能得解脫自在(I.3)。
帕坦迦利不用本我、神我、梵這類的字眼來表達我們的本來,他就稱它為「觀者」,是它在看著我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 但是它從不參與其中。對於「觀者」而言,這些生滅起伏都是那個原物在自導自演,都是心在作怪。一旦心念止息了,就只剩下「觀者」,借用佛經的話是「狂心頓歇,歇即菩提」。此時觀者「獨存」,是「靈光獨耀」,也就是《瑜伽經》第四篇所談的最終境地。
若做不到這個地步,就是第四句經:
否則,就仍然迷戀於心念的起伏,陷入其中受苦而不能自拔(I.4)。
這就是我們還沒開悟的眾生的境地。一個絕佳的比喻是看電影。銀幕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有悲歡離合,有各自的命運。銀幕中主角的遭遇儘管在電影的故事中是真實的,但並不是看電影之人的遭遇。沒有開悟的人,就是沒法把電影中人物的處境和自己區別開來。
《瑜伽經》接下來一一解釋什麼是它所謂的心念、心的種種作用(I.5 –11)。基本上,心的作用可以分為五大類:
●證量:是證明量度的意思,就是正確的知見,可以做為憑證, 可以依據的。又分為三種:
1. 由感官直接認知而來(知量)
2. 由邏輯推理推論而來(比量)
3. 由經書所記載聖人的言語而來(聖言量)
●顛倒:是錯誤的知見,雖然理論上存在,但是可以被正確的知見反證而推翻。
●夢想:是妄想,如兔子的角,只存在於言語文字中,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睡眠
●記憶
那麼,我們該怎麼去控制這些心念?帕坦迦利說,要讓心念受控,不出「修練」(主要是習練禪定靜坐)和「捨」(無所執著)兩個法門(I.12–16)。此地帕坦迦利並沒有詳細指出修什麼,但是這一篇既然是三摩地篇,所以應該是指靜坐的修練功夫為主要手段。
《瑜伽經》第一篇此後從第十七句經開始,一直到最後的第五十一句經,基本上都是在說明什麼是三摩地、修習三摩地的方法、三摩地的障礙,以及如何克服障礙讓心念得止。
編譯本書的因緣
斯瓦米韋達回憶他當年第一次為人講解《瑜伽經》時,只有九歲。其後幾十年間宣講《瑜伽經》不知幾多回,覺得見解成熟了,於是開始把自己的心得寫出來。一九八六年,他五十三歲,出版了英文版的《帕坦迦利瑜伽經第一篇釋論》,全書厚達五百頁,是以詮釋《瑜伽經》最權威的威亞薩所寫的注疏為主要依據,此外還旁徵博引了古代所有註釋名家的見解,並且一一加以對比評述。光是他列出的「參考書目」就多達八頁。至於「詞彙索引」的部分則更是長達五十八頁,儼然是一部《瑜伽經》梵文術語的小辭書!
他的上師斯瓦米拉瑪在為該書第一版寫序的時候,說道:
烏夏部艾瑞亞博士(斯瓦米韋達出家前的本名)以非常學術性的手法寫了一本《瑜伽經》釋論,對於古代註釋有興趣的研究學者以及學生,無疑將因此而受惠良多。
艾瑞亞博士既是學者,也是一位禪定有成的人士。本書對《瑜伽經》的註解和闡釋方式既清晰又高明,我還未見過能出其右者。
二○○一年,斯瓦米韋達出版了《帕坦迦利瑜伽經第二篇釋論》,全書共八六○頁,延續了《第一篇釋論》嚴謹的體例。與此同時,他已經著手改寫十五年前出版的《第一篇釋論》,因為他收集到新的材料,也有了些新的體會。他幽默地說,這一回我想自己大概才算是真懂了。二○一四年底,新版的《第一篇釋論》出書,內容比舊版增加了一半,變成了一部八三○頁的巨著。而《瑜伽經第三篇釋論》也完成寫作,進入了校稿階段。此時斯瓦米韋達已經八十一歲,健康情況日益惡化,警訊連連。他仍然拖著極度衰弱的身體,開始寫作《瑜伽經》最後第四篇的釋論。可惜這個心願無法完成。二○一五年七月,斯瓦米韋達捨棄了肉身。
《瑜伽經釋論》是斯瓦米韋達生前最著重、用力最深的著作,無疑是認真研究《瑜伽經》之人所必備。但是由於全書廣徵博引諸家之言,加上他對經文任何一字都不輕易放過的謹慎態度,短短三、五個字所構成的一句經文,他解釋起來往往會用上三、五十頁的篇幅,令一般讀者只有望而興嘆。若要把這套書翻譯成別的文字,勢必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是否會被「市場」接受也不無疑問。筆者曾經向斯瓦米韋達表達了這些顧慮,他也有所感嘆,只說,這套書也許需要組織一個團隊,以機構之力來從事翻譯比較合適。
不過,斯瓦米韋達年幼即能教授《瑜伽經》,其後畢生治《瑜伽經》,實修實證,集修行者、學者、出家人於一身,這樣的人物已經十分罕有。更難得的是,他秉承了喜馬拉雅瑜伽傳承,得到傳奇人物大師斯瓦米拉瑪之加持,成為大師的傳法弟子。所以,如果不能夠早日將他的教導介紹給中文讀者,畢竟是件憾事。
二○一五年六月,筆者不經意翻找出一片斯瓦米韋達講解《瑜伽經》第一篇的錄音檔,是他於二○○六年在印度學院內為初級班的學生授課留下的紀錄。他說這只能算是小學三年級程度的《瑜伽經》入門課。筆者反覆聽了幾遍,靈機一動,這豈不正是回答了心中那個懸念?更精彩的是,斯瓦米韋達在講課時,逐字逐句帶領學生以梵文誦念經文的部分都錄了下來,因此就把誦讀經文的錄音抽出來製作成音檔放在網上供讀者聽誦。印度傳統上學習任何經典,都是由聽聞朗讀開始,然後才是閱讀,因為音聲的效應大過文字。我們縱然不懂梵文,可是如果能聽聞原音,尤其是大師的語音,自己試著跟著發音,就會覺得經句的文字多了一分生命力,對經文就會有另一個次元的體驗。這是個很微妙的經驗,讀者一試便知。
因此,本書不是斯瓦米韋達所著《瑜伽經釋論》巨著的翻譯,而是取材自他二○○六年授課的錄音,再加以編輯整理翻譯成中文,只能算是個簡明版的《瑜伽經》述要。
前面提到過,《瑜伽經》屬於「事」門,是應用的學問,它所依據的「理」門,理論的部分來自數論哲學。斯瓦米韋達一再強調,如果不先了解數論哲學,就不容易學習《瑜伽經》。所以,筆者特別摘要翻譯了斯瓦米韋達的「數論哲學略講」授課紀錄(講課年代不詳),置於本書附錄。
本書《瑜伽經》正文部分的編排完全遵循原經次序,並且依慣例附上經句的號數。每句經文先是中文的直譯,跟著是以羅馬字母根據「國際標準梵文注音」(I.A.S.T.)顯示的梵文經句原文,以及經句的逐字釋義。由於經句的原文極其精簡,所以最後再將經句中被省略的文字填入後,重新用中文把經句表述一次。
在斯瓦米韋達的講解部分,某些名詞術語會出現重複引用梵文原文的情形,這並非是編輯不夠嚴謹,而往往是因為他在講課時直接使用梵文名詞,或者是他同時用了英文的翻譯以及梵文原文。為了加深讀者對這些名詞的印象,筆者也就重複引用。還有一個原因是,書中名詞的中譯對筆者是個極大的考驗,筆者的譯法可能大有商榷餘地,只有多多保留原文以便方家檢視,省卻前後翻找之苦。
本書的編譯法是一次嘗試之作,如果於讀者學習《瑜伽經》尚有助益,是譯者之幸,不負斯瓦米韋達所遺教誨。若有任何謬誤,自然盡是筆者之疏失。
譯註:
❶ 這是通用的經文號數的表達方式,以羅馬數字代表篇章,其後的阿拉伯數字代表經句號數。I.1就代表第一篇第一經。此地所表達的是經句的大意,而非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