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瑜伽經》第四篇的篇名是「獨存篇」(kaivalya-pāda)。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1973年我在美國明尼亞波里市的喜馬拉雅瑜伽中心開過一次課程的講座,共有174卷錄音卡帶。2006 ∼ 2007年間我在此地(印度的學院)講過《瑜伽經》前三篇,但只是簡單地介紹,非常簡短。你們需要先去聽2006年那三篇的錄音(譯按,已經整理翻譯成《瑜伽經白話講解》系列三摩地篇、行門篇、必普提篇共三本),否則你就無法聽懂這次的課程。
同時,我也要再度提醒大家,如果你不先對數論(sāṇkhya)哲學有所了解,你也不可能懂《瑜伽經》。有這麼多先修功課要做,因此如果明天只有一半的人,後天變成三分之一,下個星期只剩下三個人來聽,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這次講課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明年(2013)將要進入為期五年的靜默,也許七年,也許更久,乃至永遠不再開口⋯⋯。我的時間不多,還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我為《瑜伽經》寫釋論書,過去已經出版了第一篇和第二篇,一共有一千五百頁左右。目前我正在寫第三篇,有桑傑.沙斯提(Sanjay Shastri)博士以及潘迪特.賈格達南德(PanditJagadanand)這兩位高明的梵文學者從旁協助,希望不用太久就可以出版。本次第四篇的課程預定只講十二堂,當然不可能做到鉅細無遺,不足之處只有等我寫完第四篇那本釋論書了,如果我此生能寫完的話。
在我靜默的期間,我們傳承中有很多優秀的老師會繼續執教,你同時也需要自習,光是我已經出版的那兩本《瑜伽經》釋論書,每本都需要用上二、三年的時間仔細學習才能充分了解。在正式講解這一篇之前,我們需要了解《瑜伽經》的脈絡,它是如何開展,如何導入第四篇。
前面我們在學習第二篇「行門篇」(sādhana-pāda)的時候說過,瑜伽也有和佛教苦、集、滅、道「四聖諦」相對應的教法,這是瑜伽的四根支柱,我們稱為:應斷(heya)、應斷之因(heya-hetu)、應斷之滅(heya-hāna)、滅之道(hānopāya)。
什麼是「應斷」,應該要避免、要斷除的?經文說:「應斷未來苦」(II.16),還沒來到、還沒發生的苦,是「應斷」。
什麼是「應斷之因」,也就是說什麼是苦因,苦是怎麼來的?什麼是煩惱的起因?終極的煩惱是「無明」(avidyā)(II.24),而它的定義就是四種「顛倒」(viparyaya):「將無常、不淨、苦、非我,認作常、樂、我、淨」(II.5)。
什麼是「應斷之滅」,苦滅了之後是什麼樣的境地?第二篇的第25經非常簡單地提到,「滅」就是所謂的「獨存」(kaivalya,又譯獨寂、獨耀),那就是《瑜伽經》最高的成就、最終極的目的、三摩地的目的所在,是「本我」(puruṣa)和「原物」(prakṛti)彼此完全隔開的境地。
《瑜伽經》第二篇是為了什麼樣的人而說?是講給什麼程度、什麼資質的人聽的?它是講給那些還沒有修到能夠直接進入三摩地之人聽的。第一篇「三摩地篇」是講給能夠直接進入三摩地的修行人聽的。那麼程度比較差的人怎麼辦?所以帕坦迦利就在《瑜伽經》的第二篇中,為他們繼續講「行瑜伽」(kriyā-yoga),以及種種的「夜摩」(yama)、「尼夜摩」(niyama)等等、等等。然而,對他們而言,講「獨存」還不是時候,第二篇第25經就只簡單對「獨存」做了定義:因為無明消失了,見者不再和所見結合,所以能獨存。
然後在第二篇第26經,《瑜伽經》接著講「滅之道」,如何去斷除無明,就是要有慧,要有「明辨慧」(viveka-khyāti),這也是第四篇一再提到的主題。第27經列出七層境地,修行人要經歷的七個步驟、七個階段,只有在到了最後第七層的階段,才能成就「獨存」。做了這些簡單的介紹之後,《瑜伽經》第二篇其餘的篇幅開始詳細講「道」,斷除無明的修行方法,那就是「八肢瑜伽」(aṣṭāṅga-yoga),瑜伽的八個部分、八個步驟、八個階段,從最初階的「夜摩」、「尼夜摩」開始,一階一階地往上登。
「八肢瑜伽」又分為兩個部分:前五肢(外肢)和後三肢(內肢)。第二篇在解釋完外五肢就結束了。為什麼前五肢是「外」肢?因為它們牽涉到外在的作為,是屬於生理、身體的層次。但我們一定要明白,瑜伽所謂的「外」和「內」的概念並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要看跟什麼對比來決定。例如,「布提」(buddhi)對於「本我」而言是「外」,但是對於「我執」(ahaṁkāra)而言則是「內」。「意」(manas)對於「我執」而言是「外」,但是對於「感官」(indriya)而言則是「內」。身體的其他器官對於「感官」而言是「外」,眼睛所看見的對象客體對於感官而言是「外」。
所以,「內」和「外」是漸進的,相對的,會改變的。你以為是內在的,對於更裡面的而言則是外在的。例如你身體的表層,相對於你的感官是「外」。相對於你的心,感官又成了「外」。這個道理你要明白,就知道八肢瑜伽中的頭五肢,是相對的外肢。
其餘的第六、七、八這三肢被稱為內肢,因為它們純粹是屬於心的修練。在第五肢「內攝」的階段,感官完全回攝,其後全部的修練都在心內為之。但是第三篇第8經說,即使在三個內肢當中,較低層次的三摩地相對於最高層次的無種三摩地(nir-bīja samādhi),還是算「外肢」。
第三篇「必普提」(vibhūti-pāda)篇,首先說明了三個內肢(專注、禪定、三摩地,III.1-3),接著用了一個特殊的名詞,說這三肢合起來叫做「三耶昧」(saṁyama)。第三篇接著說明修練「三耶昧」的種種成果,因此篇名叫做「必普提」,意思是瑜伽士的殊勝成就。不過,《瑜伽經》的作者帕坦迦利似乎無意要我們過分重視這些三摩地成就,所以不把它們放在第一篇「三摩地」篇中,因為這些成就畢竟屬於較低階的「有智三摩地」(samprajñāta samādhi)的層次。他甚至警告我們:「彼等為三摩地之障,乃起心之悉地」(III.37)。這些成就叫做「悉地」(siddhi),是一種屬於「起心」(vyutthāna)的成就。「起心」就是三摩地的反義詞,所以它們是三摩地的障礙。第三篇所描述的種種「悉地」都是真的,縱然你沒有刻意去修它們,有時候它們也會自然發生,你也會用得上。但問題是你一旦迷失在其中,就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擺脫它們,回到正途來。
所以縱然你修成了所有這些「悉地」,《瑜伽經》唯恐你迷失在其中而忘記了自己真正的目標,所以第三篇末尾最後一個字是「獨存」(III.55),就是在提醒你,把你帶回來。這個「獨存」,就是前面第二篇第25經所提到的,是個「滅」,所有「應斷」都斷除了的境地。接下去第四篇登場了,第三篇的最後一個字正是第四篇的篇名。第四篇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從第1經到第24經是一個部分,另一個部分是從第25經到第34經。
第一部分開始的前三句經仍然繼續講「悉地」,因為它跟接下來(第4 ∼ 24經)所要討論的心的本質有關。
第一篇第19經提到,有一些瑜伽士修練有智三摩地到了「無身」(videha)以及「原物消融」(prakṛti-laya)的高深地步,以為自己已經到頂了。為什麼他們會這麼想?因為他們已經突破了這個身體的領域,接觸到了那個遍布宇宙世界的理,例如所謂的宇宙意識、宇宙我執。我以前說過,瑜伽最終的境地和所謂的宇宙意識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因為宇宙說到底還是個物。這些瑜伽士進入到宇宙意識,以為自己證到了「獨存」,所以仍然是受困於一個有限的自我,只不過那種自我比起凡夫把這個肉身當作的自我來得大多了。但是,即使到這個地步的瑜伽士,同樣還是會有失去自我的恐懼,那就屬於《瑜伽經》第一篇第8經所謂的「顛倒」(viparyaya),算是比較高級的顛倒。而凡夫懼怕失去自己肉身的恐懼則是第二篇第9經所謂的「死懼」(abhiniveśa)。而二者都是顛倒,都是無明。
在討論了「悉地」如何發生以及所引起的「身見」和業力理論之後,在這個論據上,帕坦迦利在第四篇的第14經,一直到第24經這一段,都是在駁斥佛家的理論。這裡就牽涉到一些很大的題目。
首先,印度傳統的見解主張,《瑜伽經》的成書遠早於歷史上那位佛陀的時代,因為到了佛陀降生的時候,所謂的「仙聖時代」(age of the ṛṣis)已經結束了。可是,為什麼《瑜伽經》裡面有許多經句似乎是在反駁佛教的理論?這該怎麼自圓其說?所以,《瑜伽經》究竟是在佛陀之後才有的,還是在佛陀之前本有的?西方學者多數主張佛教成立在先,《瑜伽經》出書在後,為此寫過很多很多的學術論文。
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要分三個方面。帕坦迦利在經文中從來沒有明確提到「佛教徒」這個字眼。其後為《瑜伽經》留下權威註釋的威亞薩(Vyāsa)也沒有提到「佛教徒」,他是用了一個詞彙:vaināśika,這是在印度的非佛教文獻中經常用來形容佛教徒的字眼,被很多人翻譯成英文的「虛無論者」(nihilist),但這樣翻譯並不是那麼貼切原意。西方的學者起初還沒深入認識佛教時,也常使用這個字。「vaināśika」是由「vināśa」這個字轉變而來。嚴格說來,vināśa並非完全是「虛無」的意思,它單單只是「失去、不見、毀壞」的意思,印度主流的哲學派別之所以用這個字來形容佛教徒,是因為非佛教徒認為佛教徒是在毀滅、壞滅一切實有。所以,「vaināśika」 這個字也許直接譯成「壞者」更為貼切,「壞者」就是破壞、廢除實有之人。然而,即使在佛教中認同「壞者」理念之人,對這個觀念也有好幾種不同的主張。此處的探討就只提出兩種佛教中的論點。
其中一種叫做「剎那生滅論」(kṣaṇika-vāda),主張任何前者與後者之間都沒有連續關係,所有一切都只是在每一剎那間新生,只存在一剎那就歸於滅,感覺上好像連續存在,但那只是假象,因為我們無法真正體驗到什麼是剎那。關於這個理論,已經有過許多從科學和哲學角度的相關探討。它的重點是,一切我們以為是持續存在的,都是剎那間新生、又剎那間滅失,只是似乎持續存在。
另一種觀點是「唯識論」(vijñāna-vāda),這是完全的唯心主義,認為外在皆非實有,一切真實都只在心識中。再進一步的闡述則主張:每一個心念也只在一剎那間存在,下一剎那就滅失了。
他們當然都認為「本我」(ātman 或Self)是不存在的。
《瑜伽經》第四篇的第一部分主要是在討論這些問題,但是為什麼《瑜伽經》需要做這些探討?因為帕坦迦利認為,提倡這些理論的人會讓自己困在低階的「有智三摩地」。
我在前面說過,當你到了「有智三摩地」時,會開始證悟到種種不同層次的「真實」:宇宙心識、宇宙我執、宇宙心地、宇宙布提等,那些都還不是「本我」(不是ātman,不是puruṣa)。他們所受困的那些境地,縱然對於常人而言是遙不可及、非常高妙的境地,可以高到連原物都消融了,連佛學中的「五蘊」(skandha)都空了,因此就誤以為自己已經到了「獨存」境地。然而,這比起最高的「非智三摩地」(asamprajñānta-samādhi),比起真正的「獨存」,還是天差地別。如同一個從未見過鑽石的人,會把一粒玻璃珠子誤認為是鑽石,儘管這裡所謂的玻璃珠子價值連城,但畢竟無法和鑽石相比。這是帕坦迦利的看法。
佛陀還沒出生之前,在宇宙生滅循環的無數劫中,那些已經證到這種境地,提倡這種理論,達到「有智三摩地」境地的瑜伽士多的是。因此,純粹從哲學探討的立場而言,駁斥這種理論並不代表是在駁斥佛教的一種理論,並不能因此推定提出駁斥的人必然是遲於佛陀的時代。
帕坦迦利先駁斥了這些論點,然後從第25經起詳細講述什麼是「獨存」。
介紹了這些背景之後,我們開始正式講《瑜伽經》第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