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講 意念才是靜默之鑰 (節錄)
各位晚安!
雖然我等了十一年才再次回到這個地方,我仍然和各位保持心靈上的連結,從來沒有忘記過大家。
我們的傳承有個特別之處,只要一旦有過心靈上的連結,即使你斷了這個連結,但是,我不會,也不能斷。一九八七年,我在此地待了一個星期,有好幾位接受了啟引。我可能無法記住他們每一位的名字和容貌,可是我一直都在為他們祈禱。心,是沒有名字的;靈,是沒有形相的。這就是我們傳承所要傳遞的信息:心無名,靈亦無形。
你們各位不是什麼別的,都是靈。靈外面披著一層美麗而閃耀的袍子,我們稱之為「心」。你掛這件袍子的衣櫥,我們稱之為「身體」。所以你可別誤以為你就是那個衣櫥。我們對自己的面目往往有很多牢不可破的觀念,就是因為執著於這些觀念,所以引起了各種各樣的苦痛磨難。
一年多前,我的上師離開了他的肉身。他臨走前交代弟子們去整理的最後一本書,是本名為《神聖旅程》的小書,書的標題是:「神聖旅程:活得有意義,優雅地死亡」。那時,我們都沒意識到他寫的正是他行將動身的神聖旅程。他離世之後,我再細讀這本書,才明白他已經在書中回答了弟子們在大師離世後通常會產生的疑問。書裡有一章,他提到世人給自己種種不同的面目,例如,有時候我是憤怒的,有時候我是平和的,有時我安靜,有時我聒噪,到底哪個才是我?我個子高、我個子矮,我胖、我瘦。你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對面走來一百八十公分高的人,你覺得自己很矮。可是當你站在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人旁邊,你又自覺高大。你到底是高,還是矮?這些面目是流動不居的,正如同沙漠中的流沙一般。它們跟你的本來面目毫無關係。
我們之所以有苦痛,就是因為抓著這些虛假的面目不放而引起的。這道理你聽懂了,可是,你回家站在鏡子前,你仍然會讚美或是批評鏡中的自己,我好看、我不好看,我臉上是否開始有皺紋,我的皮膚是否平滑,諸如此類。因為你誤把這個「載具」當作真正的你,而我們往往樂此不疲。你正開著車子,忽然輾過路上一個坑,你停車檢查,車子被戳穿了一個洞。你說:「我被戳了一個洞!」那個時候,你又把車子認成了自己。不是嗎?
我們做心靈的功夫,就是要超越這些假面目。斯瓦米拉瑪在那本書中寫道:「大家老是把種種形相視為自己,心念的形相也不例外。」例如,憤怒的情緒來了,你就想,我生氣。究竟是誰在生氣?你要問這個問題,是誰在生氣?當你說你生氣,就是把那個憤怒的情緒視為你自己。把情緒當作自己。然而,我們不可能是情緒。身為人類,我們會有生氣的情緒,會經驗到憤怒的情緒。但是我們不是憤怒,不是任何情緒。
同樣地,我們不是這個身體。我們有個身體。可是我們的語言卻顛倒過來,我們說:「我有靈魂。」這是個可笑的說法。你說:「我有件披肩,我戴上它,我脫下它。這是我的披肩,但是我和披肩不同。」你有沒有聽過哪個披肩會說「我有個人」?可是你卻會說「我有靈魂」。是誰在說?你說:「是我。」但誰是這個「我」?靈魂是否會說「我有個靈魂」?難道靈魂擁有另一個靈魂不成?所以這個說法根本是個笑話,是沒有意義的表述。披肩不會說:「我有個身體,我是個人!」
我是靈魂!是我有個身體。身體自己哪能主張它有個靈魂!假如身體有靈魂的話,你有沒有在殯葬場遇過一具屍體,它說:「嘿!來,來這裡。我告訴你,我曾經有過一個靈魂。」身體是個物質,它自己不會說話。那麼是誰在說「我有靈魂」?所以你一定要記住,我是靈魂,我有個身體。
斯瓦米拉瑪不斷地提醒我們:「這個身體不是我們!是我們有個身體!」身體不過是工具,是供我們使用的。不要認為自己是一百七十公分,黑頭髮,黑眼睛。不是的,我們不是這個。但是,我們卻認為自己就是這個。所以有人批評我們的外貌,我們就覺得被傷害了。我們看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老化,就感到恐慌。這就是「身見」,因為我們只意識到身體。一旦你學會分辨什麼是「會朽的」,什麼是「不朽的」,「明辨智」就會大放光明。
死亡之於真正的那個我,是鞭長莫及的。「死亡」這個觀念就是個迷思,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可是大家都怕它。就像有人害怕進入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內,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怕什麼。只要把燈一開,就知道沒有什麼可怕的。
所以,我們要明白靜坐是為了什麼。靜坐的目的,是讓我們停止執著於這些虛假無常的面目,從而去找到內在那個真實永恆的自己,那個不會改變、不會縮小、不會放大的。一個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的人,他的靈魂不是一百七十五公分。一隻螞蟻的靈魂,不是大小如一隻螞蟻。同樣,一頭大象的靈魂,不是大小如一頭大象。否則,大象的靈魂豈不是會比被尊稱為「大士」(Mahātmā)的印度國父甘地的靈魂還要巨大?
‧苦痛磨難皆源於自己的設定
那個永恆的,是不受尺寸所限,不受這些習慣、設定所左右。我們所有的一切苦痛磨難,都是自找的,是自己所造出來的,都是由於我們執著於某些習性、某些設定。我們將自己視為一堆設定的組合,你會根據你所受的設定去思想。孩子出世時,她不會對母親說:「嗨,媽媽,我的名字是珍妮。」她是被別人設定為珍妮,旁人不斷對她說:「珍妮,過來。珍妮,坐下。珍妮,別哭了。」所以孩子認為自己是珍妮、是美國人、是中國人、是印度人,等等。這些都是設定,都是外力加諸於她的。心靈已覺悟的人,就能夠擺脫這些設定,不再執著於自己的習氣。
是習慣讓我們認為自己是這些設定。譬如,視自己為一名母親,其他都不是,就是種習慣。視自己為一名女兒,其他都不是,也是種習慣。習慣讓你的心起了執著。執著令人痛苦。這些執著是怎麼來的?斯瓦米拉瑪說過這個故事,弟子對師父說,世間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痛苦,我究竟該如何擺脫這個世界,超越這個世界?師父就讓徒弟跟他去林中散步,走著走著,師父藏身在樹林中。徒弟正在尋找師父之際,忽然聽見師父在林中呼救。他循聲找過去,只見師父正緊抱著一棵樹大呼:「救我!救我!放開我!這棵樹不放我走!」徒弟納悶不已,就說:「師父,對不起,看來是你抱著樹不放,不是樹不放你走。」師父說:「噢,是嗎?那麼,究竟是世界不放過你,還是你放不下世界?」
問題來了。你會說,請問你是否主張我們應該離棄自己的家庭、工作、國家,跑到喜馬拉雅深山裡,找個洞躲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應該這麼做,何況你也做不到!就算你拋棄一切,你還是沒有真的拋下它們,它們還是會跟著你走。它們全都還跟著你,因為它們仍然藏在你的頭皮底下,在你的心中。你無法把它們留下來,自己跑去什麼地方躲起來。就像有次一位女士來看我,她抱怨自己的先生整天不停地埋怨她。我對她說:「真要恭喜妳了,因為妳先生一直把妳放在他的心上!」所以,不論你要逃避什麼,它們還是會留在你的心中揮之不去。
所以,我們一定要非常、非常注意自己的心念,任何時刻都要盯住。這才是真正的禪修之道。重點反而不是你在靜坐時的心念狀態如何,而是在其他時候,你的心念放在什麼上面。因為構成你人格最主要的部分是你的心理層次,「你」不外乎是你過去所留下的所有心印的總和,你的身體是依照著心印而成形,你的個性習氣更是如此。你們有沒有見過夫妻結婚三、四十年之後彼此變得越來越相像?這是因為他們開始接收了對方的心印。有些人在用靜坐之道澈底淨化自己的情緒之後,連面容都改變了,我見過好幾個這種例子。
因此,我們不是在說你可以丟下你業報所應該要經歷的人生,逃離自己的責任,躲進喜馬拉雅山的洞穴中。不是的。以我本人為例,我從一九四七年離家外出,到世界各地巡迴講演,至今沒有停過。常常每晚睡在不同的床上,今天在這個城市、明天在那個城市,這個國家、那個國家,各地不同口味的食物,不同的東道主。在每個地方都遇見不同的人,他們毫無例外都是如此熱情地接待我。這就是我的人生,有見不完的人,去不完的地方,教不完的學生。我哪裡有辦法拋下這些,躲到山洞裡去?我的上師對我說:「你只剩下一個洞穴可以躲。」他指著我的身體說:「這就是你的洞穴所在。」這些年我所到之處,如果是住在當地人家中,第一天我會現身和主人聊聊,之後我就待在房中躲進自己的洞穴裡,辦我該辦的事。所以,在世間生活,旅途奔波,對從事心靈修行之人而言,都不是障礙。
我常對人說,我的靜坐功夫有一半是靠當年在美國的機場裡練出來的,在機場等候飛機是我最好的時機,沒人認識我,沒人會來打攪我。很多人埋怨沒有足夠的空閒時間去修行。我每到一地都對大家說:「你的心有大把時間!」我上一站所停留的地方是美國紐約州的奧班尼市,我對來聽課的朋友說:「我以前住在美國明尼亞波里市,從我們當地的禪修中心到機場的距離是我三十四次的呼吸。各位今天晚上聽完課回家時,請數一下從此地到你家的距離是幾次呼吸。」第二天晚上,我問大家有沒有做這個功課,結果在前一天出席的一百位當中,只有三位記得數呼吸,可是這三位分別表示做不到幾分鐘就被其他念頭給打斷了!如果明天我問你,從這個地方到你家的距離是幾次呼吸,你答得出來嗎?所以,不要說自己沒時間,其實可以利用的時間有一大把,到處都是機會。
‧在靜默中如何言語?
回到這次講座的主題,題目是:「唯有在靜默中言語,斷食時用餐,而匆忙間禪修」。你可能覺得這話根本是矛盾的,在靜默中怎麼說話?讓我為你讀一段文字,這是取自我寫的一本書,書名是《萬陽之光》:
言語之靜默並非靜默。
內心之靜默方是真靜默。
靜默是無窮之「字語」,乃是神。
世界之初乃彼靜默,彼靜默存於神中。
發自靜定、無聲、安寧內心之字語,
即是啟發人心之言語,
迴響世間千百年而不絕。
你禪定靜默中,自會冒出如此字語。
履行靜默之際,非真理不語。
說實語,說悅語。
勿說不悅之實語,勿說不實之悅語。
遠古之靜默理法為,凡是發自深沉靜默中之言語,
無不應驗。
在靜默中言語是可能的。讓我為你解釋這個道理。你有留心過普通人講話的方式嗎?大多數在公開場所演講的人,都很用力地發聲,近乎是在吶喊,雙手不停地舞動,有的甚至在臺上快速來回走動,非常戲劇化。我甚至聽過美國某些教人練習放鬆法的錄音,錄音者用有力而急促的聲音說:「現在放鬆你的額頭!現在放鬆你的眉頭!」你可以選擇用這種方式去說話。
或者,你可以進入內在的靜默,從那個地方說話。如果是發自靜默中的言語,你的聲音會是柔和的,但是一字一句都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比用吼叫的效果更好。而你可以視情況需要來改變你的聲音。
所謂「改變聲音」是什麼意思?首先,你要問,心究竟是什麼?有些人認為心就是這些不停冒出來的思想。那只不過是淺層心的表面而已。你站在海邊,你看到的海是什麼樣子?你看見海浪,也會聽見海潮的聲音,這就是大多數人所認識的海。可是有過潛水經驗的人就知道,到了離水面十英尺以下的地方,波浪和潮聲都沒有了。知名的法國海洋探險家庫斯托(Jaeques-Yves Cousteau)寫過一本書,書名是《靜默世界》(The Silent World)。他的這本書讓我對潛水產生興趣,我非常愛好這項活動。有時候我會帶著氧氣筒到海底靜坐,那是非常美好的靜坐之處,魚都會游過來向我的蛙鏡裡面望,是非常奇妙的經驗。你越是能靜下來,大自然就越能跟你相應。
海洋的深度是有很多層次的,一到不同的層次,海洋就會變得不同,溫度、壓力、洋流、生態等等都會不同。我們的心是個同體的巨洋。你要明白,依照瑜伽傳承的觀念,個體心是不存在的。我們以為是自己個體的心,其實是被區隔的心。所謂被區隔的心,是同體心的一小部分被限制於具有某種外觀的個體,因而展現出某些特質、依某種特定方式操作。舉例來說,假如我把十個空桶沉入海中,海水會填滿十個桶,但是否會變成了十個海洋?有的桶比較大,有的桶比較小,桶中都同樣是海水,只不過在桶中的海水是被區隔的。一旦桶子沒有了,區隔就不存在,海水仍然是同體的。我們的心也是如此。
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我們的心是個同體、遍在的能量場,被區隔的心有如這股能量流入個別的電視機,依你所收到的信號波段不同而顯示出不同的畫面。
你所認為的「自己的心」,只不過是表面的那一淺層,就像海洋表面有波浪。你可不要被那表面的現象牽著鼻子走。有人說:「我打坐時,心中不斷湧現各種各樣的念頭、影像,我該拿它們怎麼辦?」我問你,在水下的潛水員該拿海面的波浪怎麼辦?他需要對付海面的波浪嗎?他是否需要試著去平伏它們?他是否需要去理會它們?他根本不必去理會水面的波浪,他潛在水面下往上望,見到自己搭乘的船底隨著浪而起伏,心中想:「嗯,船還在上面。」
同理,靜坐之人不需要去理會心的表層波浪,他是下潛到心的深層處。那些深層的地方是寧靜的、靜止的、絕對靜默之處,他停留在深處。此時,他搭乘而來的船還是留在海面上,還是在隨波起伏。所以,當你在深沉的靜默中,對外的感官意識仍然會有作用。明白嗎?
因此,你表達的言語發自不同的心念層次,所發出來的聲音品質就不同,對聽你講話的人所起的效果也就不同。發自表層心念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悅耳的,會有擾亂的效果。當處於深層寧靜的層次,你送出一個小小的指令,讓言語繼續。這就是在靜默中言語的道理。
這需要訓練、需要時間,不是立即可以做到,而光是柔聲說話,並不盡然表示自己的心已經處於靜默中。閉嘴不說話比較容易做到,當然對於某些人而言,閉嘴就已經很困難了。光是閉上嘴,也不代表是在靜默中。例如,有的媽媽被家中喧鬧的孩子吵得受不了,就趕孩子出去,說自己需要靜一靜。可是,一旦孩子們都出去了,她坐下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這能算是靜下來了嗎?不過是用一種噪音去取代另一種噪音罷了。如果你內心沒有那份靜默的話,你會忍受不了外在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