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瑜伽學瑜伽
《瑜伽經》的第三篇是開始講述「八肢瑜伽」的最後三個步驟:專注、禪那、三摩地。這三個肢被稱為八肢中的「內肢」,因為從這裡才真正是在「心內」做工夫。根據《瑜伽經》,瑜伽的定義是「心行寂滅」。所以這一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相對地,前面的五肢被稱為「外肢」,因為它們都是在「心外」做工夫。從「夜摩」的戒律和「尼夜摩」的善律開始,是在淨化身心,培養正確的心態和端正的行為,為其後各項修練扎根。其後第三和第四肢的「體式」、「調息」,是有系統地調伏身體和呼吸。第五肢的「內攝」則是讓感官靜止下來,不再向外追逐聲色香觸味的刺激。總之,外五肢的修練,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身體、呼吸、感官,不要成為心的干擾。用斯瓦米拉瑪的話說,這是「把心孤立起來」,如此才能更有效地去練心、治心。《瑜伽經》第二篇到此結束。
第三篇由「專注」開始。有很多外文書將「三摩地」翻譯成英文的「專注」(concentration)。這不完全正確,但也不能說不正確。儘管有南傳佛教的大師主張「三摩地」根本不是「專注」的意思,他們的意見是專注會引起緊張,如此反而會妨礙到禪定。但是在喜馬拉雅瑜伽傳承,只有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中,才有可能真正做到專注。根據《瑜伽經》,初階的「有智三摩地」必然是由「專注」開始,也必然包括了「專注」,因為還是有個所專注的對象存在,也就是說還要用到心,不過心是處於「一心」的狀態。只有到了終極的「非智三摩地」,連所專注的對象都沒有了,心識轉滅了,那才沒有「專注」與否的問題。
要進入真正的「專注」,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專注」不是一般所謂的專心而已。斯瓦米韋達在講述時提醒我們,《瑜伽經》講究所謂「資質勘受」,也就是說要等前面的工夫做到了,才具備進行下一步修練的條件。「專注」的前提是「調息」要能做到「止息」的地步。斯瓦米在講述本篇第1經的時候,就提到了一個實修調息的簡略方法。
「專注」的另一個前提是「內攝」,讓感官靜下來。這個題目甚少人談論。斯瓦米韋達在講述第二篇的時候,有提到幾種實修的辦法。他在講本篇第47經時,以自己的經驗為例,說「內攝」並不是完全不使用感官,而是能將感官的感受作用和內心所起的識別了知作用隔開,這是非常細緻的工夫。做到了,心地就自然能夠不受感官所左右。
有趣的是,第三篇開場講述內三肢,卻只有寥寥三句經就把專注、禪那和三摩地這最後三個步驟給講完了。連註釋《瑜伽經》最權威的威亞薩,在解釋這頭三句經的時候,也變得惜字如金,落墨甚輕。基本上,「專注」是把心念放在一個地方,置心一處,心念之流有如一股平靜的泉水。能長時間維持專注在同一個對象之上,沒有任何其他雜念岔進來,心念之流由一股泉水變成了一股流動的油或是蜜汁,水波不興、沒有飛濺,就進入了「禪那」。如此繼續專注有成,原本三足鼎立的「對象」、「專注者」、「專注的過程」消融,合而為「一」,只剩下所專注的「對象」,就開始層層深入不同境地的「三摩地」。
實際上,「專注」、「禪那」、「三摩地」這三個內「肢」雖然是個別成立,但又很難明確劃分開來。它們就像光譜中相鄰的色光區域,可以看出彼此的顏色不同,但是無法確切指出紅光區延伸到哪一個地方開始變成了橙光區,橙光區又是延伸到哪一個地方開始變成了黃光區。因此,第三篇的第4經告訴我們,工夫再深了,這三肢就要一氣呵成。如果這三肢能夠三管齊下的話,就叫做「三耶昧」。第三篇其後的經句,都是在講述三耶昧,以及它所成就的效驗。
在講完了什麼是「三耶昧」的定義之後,《瑜伽經》用接下來的七句經(第9至15經)講述什麼是「轉化」。第9至12經是說在三耶昧中,內心是如何轉化為「一心」、「三摩地」、「寂滅」。第13至15經則是說,心、感官、五大物質元素都不停地在轉化變易,也提出了法相、時相、位相這三種轉化變易。「轉化」是個很重要的過程,如果沒有轉化,則一切修練豈非白費工夫?正是因為能轉化、有轉化,我們才可能將心地由散亂、昏沉的境地,轉為專一、寂滅。也因為有轉化的作用,所以才會出現種種其後所列舉的種種「悉地」。
從第16經開始,一直到倒數第二句的第54經,都是在講由專注不同對象的三耶昧,其成就效驗所可能帶出來的種種悉地。第三篇一共列出將近三十種之多的悉地。「悉地」這個名詞,我們在學習第二篇的時候已經遇到,它是梵文siddhi的譯音,字面意思是成就、功力。常見《瑜伽經》的英文翻譯把它翻譯成是一種「力」(power),然後,冠上神異(supernormal)、神祕(mystic)、超自然(supernatural)、魔法(magical)、奇蹟(miracle)等形容詞,來稱呼這個「力」。漢傳佛經常譯音為「悉地」、「悉底」,或是譯義為「成就」。在中文中,有時也會稱它為「神通」,但是嚴格說來「神通」似乎是由另一個梵文字而來。無論是譯為「悉地」也好,「神通」也好,似乎都意謂著某種不尋常的超凡能力或現象,是一般人所沒有的。從現代的觀點來說,它是當今科學無法解釋來由,無法有效度量,更無法由非特定人重複驗證展現的一些奇異能力現象。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瑜伽經》的作者帕坦迦利並非將第三篇命名為「悉地」篇,而是用了另一個比較罕用的名詞「必普提」,將第三篇名為「必普提」篇。大多數解釋《瑜伽經》的著作,對此沒有多做解釋,一般認為「必普提」就是「悉地」。斯瓦米韋達曾經就這個題目寫了一篇專文(見本書附錄),或許有助於我們了解原因所在。他指出「必普提」最原始的意義是神靈由「一」顯現為「多」,本篇名叫做「必普提」就是在表明種種的「悉地」都是瑜伽士自己的本性所顯現出來的多樣性,我們必須這麼理解悉地的本質。其次,他主張悉地不僅限於《瑜伽經》第三篇才有,其他的三篇裡面也都提到不同的悉地。
對於學習《瑜伽經》的現代人而言,「悉地」可能會是個令人既感到好奇又覺得不安的題目。以第三篇裡面所列舉的悉地為例,有能知過去未來,有能聽懂動物語言,有能知天文,有能知別人心念,有能進據別人身體,有能見到或聽到極遙遠極細微的東西或音聲,有能飛天,有能不受水侵、不受火灼,有能隱身等等的悉地,真可以說是琳琅滿目,讀之令人心動。
但是,我們所受過的教育訓練以及社會上的思潮,又在在告訴我們要講究科學實證,這些悉地聽起來不是神話就是迷信。帕坦迦利所寫的《瑜伽經》,邏輯極為嚴謹,編排條理分明,而且講究實修,不空談理論,是理性務實之作。他的用字極為精簡,把瑜伽之道濃縮為區區196句經。然而,此處卻用上了整部《瑜伽經》約五分之一的篇幅,來一一敘述種種不可思議的悉地。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印度古代闡釋《瑜伽經》的大師毫不懷疑悉地的真實性。至於現代的西方學者,有的是採取「忠實」翻譯的立場,對於內容的真實性不加評斷。有的則是試圖從哲學思辨的角度將悉地合理化。
例如,根據數論哲學對於心識、感官、五大元素演化的理論,悉地不過是瑜伽士在修練過程掌握了其中的轉化變易之道,所以才「心能轉物」,這毫無「超自然」、「異常」可言,根本是自然、正常的。只不過因為能夠修練到這個地步的人不多,所以就顯得不凡。但前提是要信服、接受數論哲學。又例如第13、14、15經就是在講述心物的轉化變易法則,把三耶昧的工夫用在這上面,實證到其中的前因後果之「序」,則第16經所說的能知過去未來的「悉地」,似乎就不是空談。再例如第17經所說的悉地,是能聽懂一切生靈的語言。這個背後的「道理」,依據威亞薩的詳盡解釋,要用三耶昧把言語文字如實「解構」,一拆為三。基本上,這就是印度對於言語的古典哲學理論。其中牽涉了音聲的理論,構成言語的「音素」,構成單字和構成句子的文法,以及我們是如何理解言語所要傳達的意思。順著這個邏輯,理解其他生靈所發出音聲背後的意念,似乎並非妄想。
總的來說,現代的西方學術論著中,主張無條件全盤接受「悉地」的,大概沒有。原因就在於缺少「科學」證據。對於這個問題,斯瓦米韋達的弟子司通馬(Stoma,本名Stephen Parker,美國心理學博士,心理治療師,喜馬拉雅瑜伽傳承資深教師)曾經論述過有四個原因:
● 具有這種能力的人非常罕見,研究者很難尋獲一位真正的大師。縱然遇見了,零星個案也不足以滿足科學統計取樣所要求的樣本數。
● 《瑜伽經》嚴正告誡修行人不可以執著於悉地,要視之為障礙陷阱。大修行人對此避之唯恐不及,當然極少人會願意公開自己有這種能力。
● 有時候,科學家遇到了目前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基於學術上的顧慮,會選擇不予理會(事例見Beyond Biofeedback by Greene, E. & Greene, A., 1977, Delacorte Press)。
● 即使用了當今最先進的儀器設備,研究者還是無法將被觀察者內在主觀的禪定境界予以量化,甚至也無法用言語文字予以表述。
斯瓦米韋達對「悉地」的看法是極為務實的。首先,他總是提醒我們,《瑜伽經》在第四篇告訴我們,悉地的顯現就像農夫用水灌溉農田。水不是農夫造出來的,也無需費勁推拉,只要拉起擋水的柵門,水就自然流出。悉地是人類生命本有的潛能,沒有發出來是因為遭到淤塞。一旦通了,自然會展現出來(譯按,所以中國人把「悉地」說成是一種「通」,也不無道理。但說成是「神通」則未免言過其實,因為瑜伽不認為這是「神」的境界)。《瑜伽經》第三篇在提出「三耶昧」之後,隨即講述了三耶昧修行過程中會發生「轉化變易」,接著具體舉出轉化變易可能會出現的種種「悉地」現象。如實理解了這些轉化變易的道理,就會明白悉地是怎麼來的,它不過是偶然的,而不是必然的。
其次,第三篇中所描述的「悉地」,縱然有迷人之處,但絕大多數是屬於不可取的,執著於它們不但容易讓修行人增長自尊自大的我慢心,更會阻礙修行的進步。帕坦迦利之所以寫出這些悉地,是為我們在修行的地圖上忠實地標示岔路和陷阱的所在。斯瓦米韋達說,執意去修這些「本事」,根本是在浪費生命。他曾經講過一個故事,大意是佛陀在世的時候遇到一位自豪的道人,佛陀要乘船渡河,道人則可以在水面行走而過。到了對岸,佛陀問道人如何得到這種工夫。道人說要苦修十二年才成。於是佛陀說,渡船只需要用上兩枚銅錢,何苦把十二年的人生耗在如此的小事上?
在修行的過程中,如果遇上了這些悉地,可以視為是自己有所進步的一種肯定,增加信心,這是它們唯一有用之處。不過,斯瓦米韋達提醒我們,有些悉地卻是極為可取的。例如,培養「慈悲喜捨」的心態,心地會變得清明而愉悅。履行「非暴」理念,眾生都會對你放下敵意。能深入禪定,來到自己身邊的人自然會靜下來。我們該求的,是這樣的「悉地」;該要的,是這種的「本事」。
《瑜伽經》第三篇最後告訴我們,修三耶昧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獨存」,這才是瑜伽最終的成就。至於什麼是「獨存」,那要到第四篇再詳細交代了。
本書是根據斯瓦米韋達於2007年3月31日至4月14日,在印度學院中講課的錄音聽寫翻譯而來。這次授課一共有15講,每講約20至30分鐘,是延續他在2006年年底所開講的《瑜伽經》第一篇和第二篇。依他的話說,是屬於小學程度的《瑜伽經》課程,所以講得極為簡略,有幾句經甚至完全略過。至於他詳細論述《瑜伽經》第三篇的《釋論》,是他在2015年臨終前才完稿,學院曾經以樣書的形式試印了少量。由於還需要完成最後的校訂,所以目前尚未正式發行。譯者在翻譯本書過程中,除了聆聽錄音之外,主要是參考這本樣書,並且從中摘譯部分材料做為補充。
《瑜伽經》講實修實證。想起斯瓦米韋達說過,他有一次外訪時和一位世界知名的大學者會面。這位學者精通梵文著作等身,翻譯了許多印度的經典,包括《瑜伽經》在內,指導過許多博士生,但本身不是一位靜坐修行之人。斯瓦米韋達好奇地請教對方,沒有實際修證,如何能將《瑜伽經》翻譯出來。對方十分不解,絲毫不覺得有何問題。斯瓦米韋達還說過,有一次某大學請斯瓦米拉瑪擔任瑜伽博士學位的口試評審。斯瓦米拉瑪對來應試的候選人說,你不用回答任何問題,只要跟著我一起靜坐就行了。結果應試者坐不住,斯瓦米拉瑪就宣布口試沒有通過。之後,那所大學再也沒有請斯瓦米拉瑪回去擔任口試委員。
《瑜伽經》大約在十九世紀左右才開始被介紹到西方,許多專有名詞的外文翻譯到今天仍然沒有統一。中文翻譯的《瑜伽經》則更是處於萌芽的階段,可以預見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有比較「成熟」的翻譯版本。細心的讀者或許會察覺本書有少數名詞以及經句的翻譯與以前不同,這是譯者經過斟酌之後所做出的改動,但都附上原文以供讀者比對。
譯者身為業餘翻譯,既不通梵文,更沒有實證基礎,不敢奢望能夠準確理解經典的幽玄密旨,只求還能夠完整傳達斯瓦米韋達講述的內容,對讀者學習《瑜伽經》略有助益,是所至禱。
瑜伽之學博大精深。有學生在課中提問,如何知道自己修行的下一步是什麼?斯瓦米韋達借用威亞薩所引述的格言回答(見本書第6經):
用瑜伽學瑜伽。
瑜伽生自瑜伽。
無疏於瑜伽者,
能長樂於瑜伽。
以此,與諸讀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