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卡陀奧義書》
關於時間的起源,有一則古老的故事。當時,宇宙仍在被創造的過程,萬物的秩序尚未建立,一切仍在混沌未明的階段。在宇宙可以全面運作之前,造物者還有一項最後必須要完成的工作。神召喚了一位天使來到面前,以幫助他完成這項工作。
天使來了,造物者,也就是神,告訴天使說,為了完成宇宙的建立,祂還保留最後一項工作尚未完成。
造物者告訴天使說:「我把最精妙的一項工程留在最後,我這兒有份生命的寶藏,裡頭蘊藏著人類生命真實的意義,也是我所創造出來的所有萬物的終極目的與目標。」
造物者繼續說道:「因為這個寶藏超越語言所能形容,非常珍貴。我希望你把它藏起來,要把這個寶藏仔細地藏好,好讓人們知道它的價值不凡,難以衡量。」
天使回答道:「主啊,沒有問題,我會把這生命的寶藏藏在最高的高山頂上。」
造物者說:「放在那裡的話,寶藏很容易就會被找到了。」
天使回答道:「那麼,我把這寶藏藏在大沙漠的荒野中,想必,要找到這寶藏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不,這樣還是太輕而易舉了。」
天使問道:「那麼,若把它藏在宇宙最遙遠的彼端呢?那樣的話,要找起來可就得大費周章了。」
造物者一邊思索地說:「那樣還是不妥。」接著,他的臉上突然顯露出一道靈感乍現之光,他說:「我想到了,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可以把這生命的寶藏藏於人們的內在,這是他們最後才會想到的地方,如此幾經周折找到之後,他們才會知道這寶藏有多麼寶貴,是的,就把寶藏藏在那裡好了。」
奧義書所談論的主題就是這個寶藏是什麼,以及如何找到它。從人類的天性本質看來,那寶藏確實隱藏得太妙了。就像神在這個故事中所說的,人們在找尋終極真實的過程,絞盡腦汁卻最難以想到的隱藏處,確實就是他們的自身之內。人們必然先從外在世界五光十色的對象,去找尋生命的意義,每一次都會竭盡全力,卻注定將會無功而返,因為他們在外在世界找不到任何具有價值的東西。就這樣,人們自己不斷地創造出生命與死亡的永恆循環,只能像一顆陀螺被迫無奈地不停運轉。人們窮其一生所追逐的都是那些鏡花水月的東西,然而當死神來臨時,他們卻依然兩手空空,只得被迫接下「再來一次」的邀請函。
奧義書上說:「無知的人不斷地接過那張邀請函,但是智者洞悉了這無止盡生死循環的結果,他們轉而向內,尋求真正的永恆。」
根據奧義書,我們所向內尋求的,就是被稱為「阿特曼」(Atman)的純淨本我,那是我們的真實身分,用《聖經》的語言來說,也就是神的形象和本質。感官或心都不認得真實本我,然而,真實本我才是靈魂深處所隱藏的寶藏,它就住在心中最深處的斗室。它非常細微、難以衡量且永恆不朽。它在創世之初就已經存在,存於現在,也將持續存於未來。
奧義書不斷重複解釋,現象宇宙並非永恆,它恆常地變化、進化、成長、衰敗,然後死去。它永無止盡地持續這樣的過程,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在告一段落後死去,又再度歷劫歸來,那就是宇宙的本質。任何人如果執著於現象世界中多變的樣貌,人生就注定得以悲劇收場。但是,在把人們帶向永恆不朽之疆域的過程中,現象世界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物質世界的本質中充滿了痛苦以及對死亡的恐懼,然而,這些痛苦和恐懼也可以成為引導人們邁向智慧的工具。終有一天,人們會領悟到,生命應該還有另一種存在,那個存在可以超越這些痛苦。到了那領悟的時刻,他或她就會開始認真地追尋物質世界以外的替代選項,將其當作生命的終極目的。
本書所專注的奧義書是《卡陀奧義書》(Kathopanishad),這是一本揭示死亡的神祕面紗,以及探討生命意義的經典。《卡陀奧義書》是所有奧義書中,針對今生來世、阿特曼知識的這個主題,解釋得最清晰易懂的。它清楚定義了人類面臨諸多議題時的選擇方案,諸如生命的目的,以及在人生最後時刻必須做出的選擇。
這是一部非常美麗的奧義書,它富含詩意地詮釋了生死的祕密、業行的法則,及如何從悲傷和沮喪中獲得解脫。全書由一百一十九句梵咒(Mantras)所組成,根本架構在一個極具靈性領悟的年輕人納奇凱達(Nachiketa,又譯納奇柯達)與死亡之主閻摩(Yama)之間的對話。閻摩有別於希臘或羅馬神話中的死神,他並不具備恐怖、令人畏懼的形象。他是所有在地球誕生的人類之中,第一位歷經死亡的人,同時也是一個了悟本我的大師。在這部經典中,閻摩可以被比喻為人類心識中最高階的明辨智慧,而納奇凱達雖然具備力量和勇氣,但在此所象徵的是人類心識中較為低階的心意。
兩人之間的對話揭示了一個虔誠卻尚未了悟的靈性求道者的個性。納奇凱達是一個我們容易理解且仰慕的人物,儘管他的內心尚存許多疑惑,其虔信卻是無庸置疑的。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對至高知識與終極喜樂所懷抱的熱切渴望。
閻摩數度試探著納奇凱達,想要知道他對真理的渴望究竟有多麼殷切,他對真理的強烈渴望是否遠超過對世間萬物的愛戀呢?答案是:是的。納奇凱達選擇放下一切,一心一意只追尋了悟本我。他想要了悟阿特曼,對了悟真實本我的渴望遠遠凌駕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由於納奇凱達的虔信,他知曉了所有享樂都無法永久存續的道理,哪怕是生命中最高等的快樂也是一樣。他知道那些遲早都將會離開,失去後也只能徒增夢醒後的悲痛。無論一個人走到哪裡,或者做了什麼,只要他仍然存有人世間的欲望,真正的寧靜就不會到來。無論他是全然沉浸於人群之中,被世間種種的快樂所圍繞著,或者他選擇離群索居,遠離世間的誘惑,但無論何時、何處,只要他仍然存有對世間萬物的欲望,就永遠不可能知足。
身陷在這世間欲望的深淵,比起身陷於貧脊的沙漠荒野,其實好不了多少,對於沉陷在這兩種處境的人而言,死亡是一種逃避。人們緊抓著欲望直到死去,誰知欲望又再度把他們抓回到人間,重新去實現他們未完成的欲望。
只有在實際的日常生活中,人們才能練習處理欲望與自我控制,去駕馭那些驅動欲望的感官和思想。人們必須學習超越欲望,知悉欲望的價值是有限的。唯有當他們可以超越欲望,掌握自己的感官和思想,他們才能夠開始領悟到真正的喜悅。他們會逐漸地發現,當自己放下了對世間萬物的執著,包含對物質肉身的執著,才能夠開始去經驗一種實實在在的寧靜感,那比任何物質財富或環境舒適,更能提供巨大的價值。
納奇凱達內心深深地了解這個道理,你可以認定是他的良知在導引著他,並且他還具備了遵循良知指引的勇氣,而不是渾渾噩噩地踏著許多前人踩下的陳舊足跡,走上追求物質欲望的道路。
閻摩在《卡陀奧義書》中所描述的道途就是瑜伽之道,瑜伽之道的目標就是,每個個別靈體與存居萬物內在的至上本我之間的靈性結合。
◎Chapter 5 學習死亡的藝術
閻摩教導納奇凱達,為了了解生命,必先了解死亡。同樣的,為了了解死亡,也必須了解生命。納奇凱達學習到,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結束,只是一個連續故事的暫時告一段落。死亡只不過是一個車站,就好像紐約市的中央車站那樣,只是從上一班列車下車,然後等待開往下一個地點的列車到來。
這樣的解讀並不是要我們輕看生命或死亡的意義。無論生命帶領我們走向何處,或者沿用這車站的比喻,無論我們選擇用怎樣的方式到達中央車站,那些生命旅程會決定我們到站時所呈現的內心狀態,同時也會決定我們來到這趟旅程的轉折點時,對於即將展開的下一段旅程的準備狀態。我們可以選擇一輛沒有秩序、管理很差的列車,或者一輛很乾淨、很舒服的列車;我們可以選擇一輛裝載種種誘惑和讓人分心的設施的列車,其中可能有美女的歌舞秀、令人炫目的電動遊戲,以及能讓人名利雙收的機會,因為我們深深沉迷於那些讓人目眩神迷、滿足感官刺激的東西,當我們要離開那輛列車時,勢必難以割捨,讓離開變得很困難。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選擇另一種類別,一輛充滿安靜與祥和的列車,當我們還在車上時,學著去享受沿途的大自然美景,當車子駛到中央車站,我們必須離開時,我們能夠沒有眷戀,不費力地帶著滿心的歡喜下車。
納奇凱達選擇列車的正確態度堪稱典範,除了知識列車以外,其他的列車他都不願意上去。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引起他的興趣。無論是長壽、財富、異性、子孫等任何一種誘人的東西,比起他對真理及生死祕密的知識欲求,全都相形遜色。對納奇凱達而言,生命與死亡的奧祕,才是真正值得擁有的東西。
居於內在之阿特曼的永恆本質,是奧義書的中心主題。這是一個關乎死亡神祕性的祕密,一把了解人生的鑰匙:神遍布所有,神即是驅動我們靈魂的阿特曼,祂即是我們生命中的生命。阿特曼是永恆的、不變的,不受死亡制衡的。只有那些會朽壞的東西才會受制於死亡。會朽壞的東西只是為了服務人生,做為一種工具而存在,其目的便是為了幫助我們發現不朽的永恆。
死亡的是身體,身體是為靈魂造訪世間時提供遮蔽的衣裳。內在的本我保持不變,祂既不會死亡也不能死亡,因為祂即為永恆。
如同《薄伽梵歌》所說:「祂是未顯化的,並非思想的主體,經典告訴我們祂不腐壞;因此,認識祂之後,你不應該為任何人的死亡感到哀傷。」(2.25)
失去生命中摯愛之人,是令人悲傷的。當我們所愛的人死去,我們感到悲傷。為那份失去而哀悼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不宜過度延長哀悼的時間,過度的緬懷亡者是不健康的。人不可以因為哀傷而消磨心志,因為人生不可避免地必須面對失去和死亡。那也是為何有些文化或宗教設置特定服喪期間的原因。例如,猶太教徒遵循服喪的幾個階段,在埋葬一位摯愛之人以後,近親家族會服喪七日,在這段時間,除非緊急狀況,否則他們絕不離開屋子;他們也不刮鬍子、剪頭髮或者穿上新衣服。他們甚至不被允許坐在椅子上或穿上鞋子。這樣的服喪方式讓他們得以專心於哀悼。接著,他們會進入要求條件相對比較不那麼嚴格的二十三日服喪期。還有一些猶太人選擇遵從十一個月的溫和服喪期。
我們為自己的近親好友哀悼的同時,也對於自己終將面臨的死亡而心生恐懼。緬懷哀傷的期間總要過去,我們必須學會放手。這也是為何在歷史上,全球許多文化都設有放下、服喪以及透視死亡的各種風俗之理由。這些風俗幫助人們繼續過日子,然後準備自己的死亡。人類的生命就是一連串來來去去的生死循環。身體的死亡並不是靈魂的終結。本我是不變的,因此,超過時間限制的過度哀悼並非明智之舉。
如果對一個人而言,那些會流逝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東西,那麼死亡的陰影確實龐大而恐怖。如果死亡對那個人而言,意謂著生命所有重心和代表意義的驟然結束,那麼死亡所帶來的痛苦必然十分劇烈。但是,如果一個人學習去放下那些會流逝的一切,無論是一個物品或是一段關係,轉而只追尋那些能夠永恆不變的,死亡就一點也不令人害怕。它只不過是一個轉折點,一個換衣服的時刻點。因此,你可以哀悼,但不要過度及過久。同樣的建議也適用於任何你所失去的東西,無論是一段婚姻、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個家,或是一場夢。哀悼它們,然後請繼續向前。
我們害怕死亡,害怕面對死亡所帶來的痛苦,追根究柢,其實都是因為我們對世間名相有著深深的執著,但偏偏這些都是會隨著時間流逝的東西。這其實既諷刺又充滿悲劇色彩,人們在世間追求著物質與人際關係,某種程度來說是為了否定死亡,針對人間壽命有限的真相來安慰自己。但這樣的療癒方法比病痛本身更糟糕。就是因為對物質與人際關係的執著,以及相信自己真的需要它們,強化了人們對死亡的恐懼。物質與人際關係的生性本就多變無常,這勢必讓人們一再經驗失落。這些東西並不會帶給它們的主人安慰,它們自顧自地轉變、衰敗,然後成為過往,一而再地敲著警鐘,不斷提醒著人們心中對死亡的恐懼。無論他們所執著的是身體、思想、習慣、物品或人際關係,這些終將凋零衰亡。這些執著會創造、再創造,強化、再強化,不斷重複提醒著人們對失去和死亡的恐懼。就是這樣的周而復始,讓生命變成一場悲劇,讓死亡變成一部恐怖片。而要從這些悲慘與恐懼中解脫的關鍵,就是要放下執著。
生命的所有事件都嘗試在教導我們,生命始於走出死亡。在人生過程中,我們會有一股衝動,想要去認識和感受那些會永生不死的東西。(略)
我們在人生的初始階段,通常會得到這樣的訊息:我們可以透過獲取各種物質以及從人際關係中得到快樂。但是,萬事萬物都會遺失,人際關係也會改變,我們原以為的獲得,最終竟成了痛苦的來源。我們認同了自己一連串的情緒和思想,而這些也同樣夾帶著苦果。我們認為自己就是我們的身體,而當身體隨著生病或老化而轉變,或者我們眼看著他人的身體因為生病或老化而轉變,我們就開始感受到痛苦。
我們可以把痛苦視為一記警鐘,它提醒著我們,生活的某個層面出現了不平衡。失去物品、關係改變、情緒和思想流轉,以及身體惡化所帶來的痛苦,究竟在傳遞怎樣的訊息給我們呢?或許我們會認為,它有可能只是在告訴我們,這就是生命的真實模樣。我們誕生來到這個世間,努力掙扎著去獲得我們認為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然後在這個過程中經驗了失去的痛苦,故事發展到這裡就寫下了結局嗎?這樣聽起來不太有道理呀。就好像一個人感覺到腳痛,然後這腳痛轉變為發炎,這個人難道會說:「這沒什麼,事情本來就會這樣發展,人們天生就有雙腳,自然到了某一天就會面臨腳發炎的狀況。」殊不知,這發炎會逐漸蔓延至整條腿,最後要了他的命。也就是說,僅僅樂天知命並非理性的反應,這個人應該要知道這個痛乃是身體出現問題的癥兆,提示人們應該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了。「痛」是一個問題,他應該開始著手去尋找這問題的解決辦法。同樣的,生命中的痛苦也是在告訴我們,我們錯誤地解讀了自己與事物、人、感情、思想和身體的關係。
事實上,我們依賴著那些事物、人、感情和身體。我們認同了它們,並對它們產生了執著。當這些東西離開了我們,或者發生了變化,我們就會感覺痛苦。這些伴隨著無知的執著,就是恐懼死亡的源頭。我們越是執著,對死亡的恐懼越會加劇。那些沒有任何執著的人,那些認為自己在生命中沒有擁有任何東西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體只是一個工具,因而能夠真正擺脫恐懼,獲得自由。
(略)
生命是一部連續的奧義書,引導著人們去追尋永恆,並認同那永遠不變的存在,而不是認同那些不永恆的事物,唯有如此,才能夠克服死亡。
根據吠壇多,我們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這個身體,而是因為我們的本體存有。是內在本我創造了這個身體。在睡眠的時候,我們對自己的身體失去意識,但是並未停止存續。物質主義思維者卻翻轉了這個看法,他們認為身體才是一切的根本,宣稱身體才是我們存在的證明,即便真有一個內在的存有,那也不過是依附在這個身體的附屬品罷了。吠壇多的說法則與物質主義者相反,吠壇多認為是純意識讓我們感覺到身體的存在。
死亡並不可怕,我們必須了解它在生命中扮演的作用。我們應該接納死亡是一個事實,這樣的接納可以幫助你去了解,此生的生命是短暫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個旅途中的月臺,而你來到這個人生旅程,是為了學習和成長,這趟旅程終歸必須有個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