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名字與稱呼方式
(愛麗絲與馬術非常差,對名字極為敏感的白棋騎士之間的對話)
「妳很傷心是嗎?」白棋騎士一臉擔心的樣子。「不如讓在下來唱首歌安慰妳吧。」
「很長嗎?」這天已經聽過太多詩歌的愛麗絲問。
「很長。」騎士說。「不過,這是非常、非常美的一首歌。所有聽過在下唱歌的人,不是眼眶泛淚,就是――」
「就是什麼?」因為騎士突然停頓下來,愛麗絲只好這麼問。
「就是眼眶沒有泛淚啦。人們稱這首歌的歌名為〈鱈魚之眼〉。」
「喔,這就是這首歌的歌名是嗎?」愛麗絲好奇地問。
「不是,妳沒聽懂啊。」騎士顯得有些不耐煩。「我是說人們那樣稱這首歌的歌名,但歌名其實是〈老老先生〉。」
「這意思是說,我該說『人們這樣稱這首歌』比較好?」愛麗絲更正。
「不,不好――這完全是兩回事!人們其實稱這首歌為〈方法與手段〉,但也只是這麼稱呼而已!」
「好吧,這樣的話,歌本身到底是什麼呢?」這時愛麗絲已經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我現在正要告訴妳,這首歌其實是〈坐在柵門上〉――旋律是在下發明的呢。」
──原文引自《愛麗絲鏡中奇緣》・第八章〈我自己發明的〉
【東西、名字、稱呼方式】
名字,名字表示的東西(指示對象),再加上平常人們對這樣東西的稱呼方式,這三者如果沒有好好釐清,有時也會引起混淆。白棋騎士想唱給愛麗絲聽的那首歌是〈坐在柵門上〉,歌名叫做〈老老先生〉,即使如此,人們卻稱呼這首歌為〈方法與手段〉。〈方法與手段〉並非這首歌的名字,只是人們這麼稱呼這首歌。此外,這首歌的歌名――〈老老先生〉――又被稱為〈鱈魚之眼〉,這並不是歌名,只是「人們都這麼稱呼歌名」罷了。
除了名字之外,在人們口中還有另一種稱呼方式的情況太多了,這種例子俯拾皆是。比方說,莎士比亞的戲劇之一《馬克白(Macbeth)》。由於迷信「在劇場內提到『馬克白』三個字就會發生不幸的事」,劇場工作者們往往稱呼此劇為「那齣蘇格蘭劇(the Scottish Play)」。在此,「那齣蘇格蘭劇」並非該戲劇的名字―――「馬克白」才是它的名字――但卻用來稱呼此劇。
一如「平民宰相」並非原敬(日本政治家,曾任第十九任首相,歷任遞相、內相、內閣總理大臣。)這個人的名字,在提到他時,人們也會這麼稱呼。看到上課時打瞌睡的學生,我會叫那個學生「快樂睡覺先生(Mr. Happy Sleeper)」或「快樂睡覺小姐(Ms. Happy Sleeper)」,至今倒是從沒遇過哪個學生真的叫這名字。
真要說的話,世界上幾乎所有東西都沒有名字。要稱呼沒有名字的東西時當然無法使用名字,只能用別的詞彙稱呼。比方說,我用「我的藍筆」稱呼我的藍筆,用「你的鎖骨」稱呼你的鎖骨。
與此同時,任何東西也都能取個名字。就算要為名字取個名字都是可以的。白棋騎士的歌有名字,那個名字是「老老先生」,這名字也被稱為「鱈魚之眼」,要再為這名字取個名字也可以。可以直接就用「鱈魚之眼」的稱呼方式當作那個名字的名字,也可以換成別的字眼。比方說,假設換成「冬日景色裡的柿子乾」,那麼事情就是這樣的:白棋騎士那首歌的名字「老老先生」,大家都稱這首歌的歌名是「鱈魚之眼」,而「鱈魚之眼」真正的名字是「冬日景色裡的柿子乾」。
至於白棋騎士那首歌〈老老先生〉是否被用名字稱呼,則又不是,因為人們都稱這首歌是〈方法與手段〉。再者,若問這首歌本身是什麼,答案則是〈坐在柵門上〉。不過,儘管這出自卡洛爾本人的敘述,嚴格來說卻不正確。因為白棋騎士的歌是一首很長的歌,「坐在柵門上」只是出現在最初一小節與最後一小節中的一行歌詞罷了。若說這首歌就是「坐在柵門上」,豈不等於說夏目漱石的《我是貓》這部小說是「我是貓,還沒有名字」。小說《我是貓》沒這麼短,「我是貓,還沒有名字」也只不過是這部小說(最有名)的一部分,並不等於這部小說本身。構成這部小說的是更多文字。同樣的道理,白棋騎士的歌雖然包括「坐在柵門上」這首歌詞,構成這首歌的還有許多其他的句子。因此,說這首歌的核心,或者說這首歌最有名的一句是「坐在柵門上」,或許才是最正確的說法。如果想回答「這首歌是什麼」,正確答案唯有把這首歌從頭到尾唱一遍。
第四章・茶會禮節
「妳最好剪一下頭髮。」帽匠說。他剛才已經好奇地盯著愛麗絲的頭髮看了好一會兒,沒想到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你最好學著少管別人的私事。」愛麗絲立刻語帶嚴肅地說。「真是不懂禮貌。」
聽了這句話,帽匠瞪大眼睛,嘴上卻只是說:「為什麼烏鴉很像寫字檯。」
「好像很有趣!」愛麗絲心想。「我很高興你們開始玩猜謎了――我想我猜得出來。」她這麼說。
「妳的意思是說,妳認為自己找得到答案?」三月兔問。
「就是這個意思。」愛麗絲說。
「如果妳那麼想,妳就應該那麼說。」三月兔繼續說。
「我說的都是我想的」愛麗絲立刻回答。「至少――至少我想的都是我說的――那不是一樣嗎?」
「完全不一樣!」帽匠說。「我說妳啊,難道『我吃的我都看得見』和『我看見的我都吃』是一樣的意思嗎?」
「妳乾脆說『我喜歡我得到的』和『我得到我喜歡的』一樣好了!」三月兔也加入戰局。
「『我睡覺時都在呼吸』和『我呼吸時都在睡覺』對妳來說也是一樣的囉!」睡鼠邊睡邊說夢話。
「反正對妳來說都一樣吧?」帽匠說。
――原文引自《愛麗絲夢遊仙境》・第七章〈瘋狂茶會〉
【順序調整不一定正確】
被三月兔說「如果妳那麼想,妳就應該那麼說」的愛麗絲回應「我說的都是我想的」,並認為那和「我想的都是我說的」是一樣的事。帽匠、三月兔和睡鼠分別對愛麗絲提出反駁,那些反駁都是類推。如果「我說的都是我想的」和「我想的都是我說的」一樣,那麼以此類推,「我吃的我都看得見」和「我看見的我都吃」就一樣,「我喜歡我得到的」和「我得到我喜歡的」也一樣,而「我睡覺時都在呼吸」和「我呼吸時都在睡覺」也就一樣了。但是,很顯然事實並非如此,所以他們反駁愛麗絲的說詞,認為她是錯的。
將這樣的反駁,從純粹的類比領域更進一步衍繹,其實可視為指出一般邏輯謬誤的反駁。
(1)如果正在F,就正在G。
(2)如果正在G,就正在F。
愛麗絲內心的假設是,無論F和G是什麼,(1)和(2)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為(1)和(2)加上主詞就會變成下面這樣:
(3)如果x正在F,x就正在G。
(4)如果x正在G,x就正在F。
這表示,不管x是愛麗絲或任何人,(3)和(4)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更進一步說,若不將x限於人類或動物,而是套用在任何事物上思考,且「正在~」不限於動作,連用「是~」描述的狀態等一般狀況也包括在內的話,就會變成下面這樣。
(5)如果x是J則x就是K。
(6)如果x是K則x就是J。
按照愛麗絲的說法,(5)和(6)指的是同一件事。想舉例反駁這個說法很簡單。比方說,若愛麗絲的說法正確,則「如果冥王星是行星,冥王星就是天體」和「如果冥王星是天體,冥王星就是行星」指的是一樣的事,這顯然有錯。冥王星是無法成為行星的天體(雖然是天體但不是行星),但同時,假設它真的能成為行星――換句話說,假設冥王星是行星――它當然也是天體(既然是行星那就是天體)。
再更進一步說,若狀況不僅限於某特定個體是什麼或什麼,而是更廣義地泛指一般狀態的話,就會變成下面這樣。
(7)若P則Q。
(8)若Q則P。
舉例來說,按照這個說法,「如果刮風,賣桶的就賺錢」(「風が吹けば桶屋が儲る」是日本諺語,意指單一事件可能對後續造成意想不到的影響。因為刮風吹起風沙,導致失明的人增加,失明的人往往以彈奏三味線維生,因此用來製作琴腹的貓皮需求量大增,少了貓就多了老鼠,老鼠啃壞木桶,最後導致賣桶的店家生意變好,賺了大錢。)和「如果賣桶的賺錢,就會刮風」指的就是一樣的事。不過,在刮風和賣桶子的例子當中,P與Q之間經過的時間要素很重要。再舉一個類似的例子,按照這個說法,「當日本人口低於一億時,日本政府就會下定決心採取人口增加政策」和「當日本政府下定決心採取人口增加政策時,日本的人口就會低於一億」指的就變成同一件事了。此外,舉個與時間無關的例子,「如果有七名武士,就表示有武士」和「如果有武士,就表示有七名武士」變成是一樣的,或者「如果大家都穿紅襯衫綠褲子,就表示每個人都穿紅襯衫」和「如果每個人都穿紅襯衫,就表示每個人都穿紅襯衫綠褲子」也變成一樣的事。
從這些例子明顯可以看出,說(7)和(8)一樣是錯的,但是,會犯這種錯的人可不少。
(9)如果老師是對的,學生就是錯的。
(10)如果學生是錯的,老師就是對的。
(11)如果這種藥是特效藥,所有病患都會康復。
(12)如果所有病患都康復了,這種藥就是特效藥。
(13)如果是太郎的錯,就不是花子的錯。
(14)如果花子沒錯,就是太郎的錯。
假設老師說「太陽系第三行星是金星」,學生說「太陽系第三行星是火星」,那麼儘管(9)是對的,但(10)卻是錯的。如果第三行星是金星,因為火星不是金星,第三行星就不會是火星,但就算第三行星不是火星,那也不見得是金星(不用說,事實上真正的第三行星是地球)。在下一個例子中,碰巧所有病患都吃了無效也無害的藥,但所有人都康復了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所以(11)不會等於(12)。假設(13)和(14)是在只有一個人惡作劇的情況下說的,則說(13)是對而(14)是錯並不矛盾,因為錯的可能不是太郎也不是花子,而是另一個人。
卡洛爾原本是個邏輯學者,不著痕跡地將日常生活中這類單純又容易混淆的邏輯命題放入故事中,也可說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