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與記憶──追憶似水年華
任何描寫嗅覺和記憶的人,似乎都得從與法國文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一起喝茶揭開序幕,而每一篇關於嗅覺的心理學論文也都會參考其名作《追憶似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當中的一幕。這一幕已經經過無數人之手,最多不過三行,並且刪刪改改到幾近面目全非:主人公喝著茶,將一塊小蛋糕浸到茶裡,突然,一種香氣將他帶回那一段在貢布雷(Combray)消磨的童年時光。在原作中,普魯斯特花了整整四頁來描述這一幕,以細膩、內省的筆觸描寫主人公如何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理解自己的感覺。在一個冰寒的冬日,主人公心情低落地回到家。母親幫他煮了熱茶,並給他一塊名為「瑪德蓮」(petite madeleine)的扇貝形小海綿蛋糕。
「一整天的陰沉。想到明天也會一樣低氣壓,讓人實在提不起勁。我呆呆地舀起一匙剛才浸過瑪德蓮的熱茶到唇邊。溫熱且摻著蛋糕碎屑的茶水一沾染我的上顎,我不禁渾身一顫,停下動作,專心一意感受那一刻在我的體內發生的絕妙變化。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貫穿我的感官,卻是驀然獨立、無牽無掛,不知從何而來。」
敘事者試著找出這突來的快感來自何處,卻找不到答案。他感覺到應該是跟熱茶和小蛋糕的味道有關。他又啜一口,再一口,而第三口透露的訊息比第二口還少。「該打住了。」他告訴自己。「這滋味正在失去它的魔力。」那感覺就像他體內的什麼東西被喚醒了,而他沒能把握領會。
他放下茶杯,開始回想品嘗第一口的瞬間。他努力排除一切干擾和雜念,為了避免隔壁房間聲響的干擾,還用兩手捂住耳朵,但這一切都徒然。於是他試著放鬆心情,先想想其他的事,再集中精神和注意力,然後再回想一次。這次,他深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體內開始滋生。它猶如一直深嵌在極深海底的船錨,正在脫離長久以來的蟄伏之地並試圖浮升。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能感覺它正在徐徐攀升。我可以計量它遭受的阻力,能夠聽見它回盪在長遠跨幅當中的回音。」這時他確定了,那正努力浮現的東西是一個畫面,是跟茶湯與小蛋糕的滋味連結在一起的視覺記憶。但那影像難以捉摸、不斷向他的內心深處滑落,令他不得不重複該實驗不下十次。
「驀地,記憶蘇醒了。那正是那段他待在貢布雷期間、每個周日早晨都會嘗到的瑪德蓮蛋糕的滋味,因為在當天早上不到做禮拜的時間我不會出門。當我去姑媽蕾歐尼的臥室向她請安,她都會給我這種小蛋糕,而且會先放到她的茶(道地紅茶或菩提花茶)裡沾浸一下。
這種小點心之前都沒能讓我想起任何事。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只是在糕餅店櫥窗內的經常看到它卻沒想嘗。放在糕餅店托盤上的瑪德蓮,其形象已經與貢布雷那段歲月脫鉤,融入較晚近的日常生活中;也或許是因為那些記憶被束之高閣、拋在腦後的時間太久,以至於現在什麼也沒有留下,一切皆已散落。」
就在敘事者感受到滋味的瞬間,其他記憶也同時復蘇了。他再一次「看見」姑媽家後方的那座小屋,「看見」小鎮和廣場,想起他幫大人跑腿時經過的街道,想起他常在晴朗日子裡漫步的小路。
「就像日本人風雅的自娛方式──在一個瓷碗裡裝滿水,將看來毫無特色或形狀可言的紙片浸入水裡。當紙片浸濕後,它們開始在碗中伸展、彎垂,紛紛展現出顏色與特殊形狀,搖身一變為花朵、房子或人物,形態固定下來、清晰可辨──這一刻,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家遼闊庭園裡所有的花朵、維沃納河上的睡蓮,以及村裡的人、小巧房舍、教堂、整個貢布雷與周邊地區,全在我這杯茶裡漸次具化成形,大街小巷與花園具體而微。」
記憶心理學以「普魯斯特現象」(Proust phenomenon)來表示喚起早年回憶的嗅覺能力,通常只是一個飛快、幾乎瞬間即逝的過程。但在這個意義上,熱茶與瑪德蓮蛋糕那一幕絕非「普魯斯特現象」,因為敘事者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熱茶、瑪德蓮碎屑與他想起的畫面串連起來。在此時與下一刻之間萌生的,跟某種#感覺#有關,一種愉悅的感覺,距離記憶中的畫面仍有很遙遠的距離。
還有一個矛盾點是,照「普魯斯特現象」的定義來說,普魯斯特描述的感覺應該是以#嗅覺#和記憶之間的經典聯想傳世才對,但敘事者當時是在「嘗」而不是「嗅」茶點……關於這個錯誤,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談到味覺,我們只有甜、酸、苦、鹹這四種味蕾,其餘味覺都透過嗅覺加持。基本上來說,我們的味覺跟嗅覺相通。
另一方面,某些心理學家則懷疑「普魯斯特現象」是否真的存在,因為它牽涉的主體並不明確。「普魯斯特現象」主要是跟童年記憶相關?抑或只能透過嗅覺聯想才能提取的記憶?還是那些我們顯然已經失落的記憶?這些問題在定義上的差異或許不大,卻非常關鍵。而關於嗅覺和記憶的研究成果,也隨著「普魯斯特現象」版本的不同而有說服力上的差異。
埋藏在氣味中的情感
早在普魯斯特之前,嗅覺能夠喚起童年記憶便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艾克蔓(Diane Ackerman)告訴我們,英國大作家狄更斯「表示只要一聞到用來將商標黏貼到瓶子上的漿糊氣味,一種強大到無可抵抗的力量就會召回兒時那份痛苦。當時他的父親破產,將他遺棄在一座可怕的倉庫裡,而那裡就是瓶子的製造工廠」。諸如此類的模糊記憶,不但令人想起久遠的畫面,也同時喚回當時的情感,包括快樂或不快樂的。
為了蒐集更為可靠的資料,美國科爾蓋特大學(Colgate University)的心理學實驗室於一九三五年展開一項研究,向兩百五十四名「顯赫的男士與女士」,包括作家、科學家、律師、政府部會首長等,發送了一份問卷調查表。參與調查的人士,平均年齡五十歲出頭。該研究的調查報告由唐納,賴德博士(Donald Laird)發表在《科學月刊》(Scientific Monthly)上,讀起來饒富趣味,主要原因在於那些成功人士與氣味相關的記憶體驗。絕大多數被調查者宣稱是氣味帶領他們找回遙遠的青春回憶,當中有許多人與以下的華特‧邦迪博士(Walter E. Bundy)經歷近似:
「新刨木屑的氣味,總讓我想起孩提時父親工作的那個鋸木廠。光是看到鋸屑不能勾起童年往事的回憶,但只要一聞到新刨木屑的氣味,我就會想起一連串栩栩如生的過往畫面,讓我再一次回到從前。
如果我嘗試刻意去回想與那間鋸木廠相關的記憶,儘管可以把這個或那個東西、這個人或那個人放進畫面裡,但用這種方法重建的回憶缺乏生命力,而且畫面很朦朧。新刨木屑的氣味,尤其是當我沒看到它、只是聞到味道時,往事就會歷歷在目、活靈活現。」
邦迪博士補充道,沒有任何事物能像氣味這樣驀地打斷他的思緒。類似這樣的經歷,似乎比比皆是。
另一位參與研究的人士在問卷上表示他小時候經常負責照顧馬匹、清掃馬廄這類的工作。「二十歲那年的某一天,我正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前方約九十公尺遠的地方突然出現一輛裝滿糞肥的馬車。那味道瞬間讓我想起童年的時光,我不禁整個人呆住,待在原裡一動不動。」
有些氣味和記憶之間的連結可以持續一輩子。一名七十三歲的康乃狄克州保險經紀人,宣稱氣味讓他想起四歲時發生的事,「也就是(聯邦軍隊)占領維吉尼亞州諾福克市的時候」。(這名老人在一九三五年想起他四歲時的事,於是將我們帶回了美國內戰的最後一年)
氣味也能讓人的情緒出現劇烈波動,而且往往有如天外飛來一般,神祕莫測。「有一次我搭乘火車旅行,」一名女士在問卷上寫道。「四周盡是歡聲笑語,我卻突然感到沮喪、尷尬和不開心。當我聞出某個旅客使用的香水味時,一幕生動的場景瞬間出現在我眼前:那是在一堂大型舞蹈課上,法國籍舞蹈老師正在教我舞步,而我笨手笨腳的,並為老師當時的態度而沮喪。在火車上的我,再次體驗到那份少女時期的氣餒。」另一名被調查者的經歷是這樣的:她當時正在看書,突然一股寂寞感襲來。後來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曾在英國生活,當時讀的書都是在倫敦印刷的,而英國書的油墨氣味跟美國書大不相同。
氣味不只喚起事件或畫面,還有與它們相關的情緒或情感,也就是某一段青春的情感色彩。一位女士表示丁香花的氣味讓她十二歲到十八歲那一段青春蘇醒了,「尤其是那段歲月的情感氣味,力道非常猛烈」。
雖然也有些氣味與記憶間的連結是令人不舒服的,但大致上來說,氣味喚起的回憶都是快樂的,從來沒有不痛不癢的感受。這些回憶帶讓人歡欣,有些被調查者甚至會刻意嘗試「留住」那個氣味。例如一名在美國內華達州某個礦山小鎮長大的律師,後來搬到潮濕多雨的城市定居。從那時起,他便「無時無刻不思念昔日的明媚陽光與和煦清新的空氣、檸檬色沙漠的獨特氣味,以及一望無垠的迷人景色、滿眼的亮麗色彩」。後來這個律師在塔霍(Tahoe)地區度過一個夏天,回家時帶了一小棵山艾樹(sagebrush),小心翼翼種在花盆裡。後來每當他聞到這棵植物的氣味,「沙漠景色就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心情也回到當時。只要輕輕聞它一下,就能重溫並強化那份平靜的心境。」
還有許多參與調查的人士非常在意氣味的追溯年份問題。其中一名在問卷中表示,氣味可能會與較近期的記憶相結合,但到最後仍是最早建立的連結會反複自我印證。這位被調查者一聞到羊毛的氣味,就會想到蘭姆叔叔,後者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他記得蘭姆叔叔當時剛開始行醫,穿著一件新的羊毛大衣。後來他的某個朋友也買了件類似的大衣,於是後來聞到羊毛氣味變成讓他想起那位朋友。之後,那個朋友有了「自己的」氣味:菸草味。於是後來當他再聞到羊毛氣味,又會想起蘭姆叔叔而非那位朋友。這位被調查者認為,我們經常聞到的氣味,「例如土耳其香菸味」,可能會跟太多記憶牽扯在一起,產生相互抵消的效果。他認為,最早建立的連結會在新舊連結的較量中獲勝:「我相信我的同輩或比我年長的人,特別容易透過氣味的連結來喚醒早年的回憶,因為後來的暫時性連結多到已經糾結成團,沒什麼作用了。」
除了菩提花茶與瑪德蓮碎屑混合的味道,漿糊、木屑、糞肥、香水、山艾、丁香花和羊毛等氣味,也能喚起帶有感情色彩的回憶。透過氣味喚起記憶此一過程,似乎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正如普魯斯特書中所描述的,需要經過兩個階段:某人不經意聞到某種氣味,通常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心境已經改變。他會先是為之錯愕,然後努力探究是什麼記憶讓自己心情丕變。唯有找到答案,他才能將該氣味與某個記憶連結起來。
另一種情況是,氣味喚起記憶的過程可謂快如雷電,以致讓人感覺氣味與該記憶間存在一種直接關連,當中沒有任何情緒轉折來串連。在這樣的記憶中,氣味似乎淩駕其他所有感覺之上。當視覺和嗅覺都能刺激回憶生成時,例如一堆新刨的木屑或幾枝山艾,結果總是嗅覺占上風:光用眼睛看山艾是不夠的,還必須聞到它;光是看到木屑,可能也不會產生什麼特別感觸,就像普魯斯特雖然常在糕餅店看到瑪德蓮小蛋糕也沒反應一樣。長此以往,這些事物可能會與新近的記憶連結起來,最後終將與舊的連結斷絕。
氣味喚起的記憶更生動?
氣味誘發的記憶果真更久遠、更生動嗎?比起那些與所見、所聞、所感連結在一起的記憶,氣味喚起的記憶跟我們的情感更緊密相連嗎?參與賴德博士研究的人認為確是如此,但他們或許只是呼應了一個經不起較嚴格實驗驗證的流行觀點而已,畢竟賴德博士和他的同事並未就氣味喚起之記憶的新舊,以及嗅覺之外的感官刺激喚起之記憶進行深入研究。
當代心理學家喜歡將賴德博士那些被調查者(以及將自己名字借給「普魯斯特現象」的大作家本人)的個人體驗歸類為「軼事證據」(anecdotal evidence),它們並未受到太多推崇。為了進行更可靠的研究,在實驗室裡「普魯斯特現象」進行實驗與比對會更有幫助,因為在這裡可以透過實驗方法控制變數。不少人做過這樣的嘗試,研究結果也是損譽參半。
在實驗裡,大衛‧魯賓(David Rubin)和同事提供實驗對象許多種氣味或相關物品名稱,例如樟腦丸的氣味或「樟腦丸」一詞。實驗者總共使用十五個刺激物,包括咖啡、嬰兒爽身粉、薄荷、花生醬、巧克力等氣味與對應的物品名稱,讓實驗對象去聞某種氣味或看物品名稱,然後寫下因此被喚起的最早記憶。
實驗者還要求實驗對象用七個等級來評比被喚起的最早記憶有多生動或清晰,以及現在和當時他們快樂或不快樂的程度,並記錄下是否在記憶中看到自己(據佛洛伊德所言,在記憶中看見自己是早期記憶的重建特性)、該記憶是否過去曾被喚起,以及現在距離上次想起這個記憶已經過了多久時間。接下來,實驗對象必須盡可能準確地為記憶標上日期,例如「上星期」、「去年」或「十歲時」等。
上述實驗是專為測試「普魯斯特現象」而設計的,魯賓和同事期待看到氣味喚起的記憶會比其他感官或刺激物喚起的記憶更加生動、更開心,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更久遠(實驗對象若可以在這些記憶中看到自己,將可佐證該記憶有多久遠)。但事與願違的,實驗結果顯示,氣味喚起的記憶與因其他方式而蘇醒的記憶間,唯一的不同之處只有,氣味相對之下「比較能夠」(但差距極微)喚起已經有段時間沒想起的事件,或是該實驗讓人生平頭一次想起某些氣味相關的記憶。做為支持「普魯斯特現象」的檢證實驗,此一結果可謂很不理想。
「普魯斯特現象」真的存在嗎?魯賓的實驗雖沒能提供有利證據,但也沒證實它並不存在。就其實驗條件設定來看,從一開始就不利於喚起普魯斯特式記憶。氣味和遙遠記憶之間的連結是極個人化的,於是因人而異。
對某個實驗對象來說,蘋果派的氣味會讓他想起周日的午餐會;但對他的鄰居來說,他的記憶是李子和卡士達蛋黃醬的味道。因此,同樣都是周日享用美味午餐的感覺,卻可以透過不同氣味引發出來。怪魯賓沒將這些氣味全囊括在他的實驗之列,是不合理的指責;但如果「普魯斯特效應」真的存在,魯賓的實驗失敗在它沒能帶出這種效應。換成普魯斯特本人,也會在這個實驗中表現不佳,而且跟它沒提供菩提花茶和瑪德蓮沒什麼關連,而是因為他花了太久時間才找回昔日的記憶。在他一路想到貢布雷的事之前,實驗早就結束了。
曾經,這一幕也發生過?──前世與今生
一八四四年,英國醫生亞瑟‧威根(Arthur Ladbroke Wigan)將似曾相識的感覺描述為「前生感」(sentiment of pre-existence),而不少詩人和作家暗示這就是似曾相識現象的真解。在寫小說《塊肉餘生記》的前幾年,查理斯‧狄更斯曾赴義大利旅行。他在相關記述中告訴我們,一天晚上,他讓馬匹休息一下,自己去散步,之後來到一個看起來非常熟悉的地方。「如果我不是在那裡被謀殺,在某一段前世,我不可能這麼完整地記得那個地方,也不會像那樣感覺渾身血液都凍結了。」
1854年,英國詩人暨畫家羅塞迪(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於其詩作《靈光》(Sudden Light)中描述主人公某晚站在情人身旁看著燕子飛過時,心生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認為自己在前世也曾這樣站著她身旁:
「妳曾經屬於我,
多久以前我並不知;
但是當燕子振翅飛向天際,
妳望過去,
面紗垂落──我一眼認出了往世。
曾經,這一幕也發生過?」
時間能令他們的愛情重生,還有生命也是──這想法為羅塞迪帶來些許安慰。
「這一幕曾經發生過」的想法,或許可以解釋似曾相識感為什麼存在好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它意味著今生與前世的交會。例如你在某個生平第一次造訪的城鎮裡不經心地漫步,轉過一個街角,一幢房子突然映入眼簾,而它看起來是如此熟悉,你感覺自己在過去世裡一定來過這裡。據這個說法解釋,你的記憶包含了對前世的潛在回憶。因為與當下的經歷恰巧重疊,這種對前世的潛在回憶開始發出共鳴,從而產生一種重複過去經歷的感覺。似曾相識感與這兩段生命發生關連的那一刻有密切關係。
此一假說很符合似曾相識感發作時的感受,但也有不少地方爭議之處,例如,要讓「舊的」記憶產生共鳴,則似曾相識感必須具備一個較漸進的過程,而非突然降臨、嘎然而止。此外,隨著今生和前世之間的呼應,那份熟悉感也應該跟著提高。而當你朝著那幢看似熟悉的房子走去,你也應該可以強化或延長那種似曾相識感。然而,事實卻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兒。似曾相識感具有一種「全有或全無」的特性,沒有灰色地帶,而且轉瞬即逝,無法掌握。
「前生說」被否定的原因還有以下這個事實:似曾相識感不只使某個特定場景──例如那幢房子──看起來很熟悉,連你身邊的人、當下的時間、天氣,甚至你的情緒和思緒,都會帶著一種朦朧的熟悉感。
這種與一個「完美複本」面對面的感覺,被一些人視為某個更激進假說的論據。該假說認為,我們的生命會無止盡的循環,而且一成不變。在平日的正常生活中,我們對這個事實絲毫不察,卻會偶爾在某個「靈光」乍現的時刻,在今生認出生命的重複樣貌。似曾相識感就是時間的裂縫,允許我們驚鴻一瞥個人生命的永劫回歸。「面紗垂落」──那一瞬間,一切豁然清明。
不過,這個「精準再現說」也讓人不禁想問一個尷尬的問題:為什麼我們不將一輩子視為擴大版的似曾相識歷程?這不等於說,似曾相識的經歷是常態,而沒被複製的日常生活是例外嗎?另一個棘手的問題是:似曾相識感是否真為前世重複的一部分。如果這個似曾相識經歷是一個新生事件,則今生就不能被視為前世的精準再現。而如果似曾相識感在無數前世、在相同的地方都發生過,我們還是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個假說讓人產生一種無限循環的幻覺,為之頭昏眼花,連解釋本身都充滿無限的神祕感。
也許我們最好還是把這套「前生感」的定論留給威根,畢竟是他挑起了這一切。威根自己覺得答案是大腦短暫的功能失常,後面會討論到他這個假說,而他沒有扯出「輪迴」或「永劫重複」這些說法。在討論似曾相識感究竟是什麼感覺的論述中,他做了一個隨意卻蓋棺論定的表述:「姿態、面部表情、動作、聲音語調,我們好像全都想起來了,而它們再一次(第二次)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從沒有人把它想成第三次。」
幻影成真──夢境與現實的重疊
在蘇格蘭小說家暨詩人華特‧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一八一五年出版的歷史小說《蓋伊‧曼納林》($Guy Mannering$)中,伯特倫回到先人居住了好幾世紀的地方:艾蘭格萬城堡(Ellangowan Castle)。城堡已成廢墟。伯特倫在城堡中閒蕩,注意到近期有人住過的跡象:空瓶子、啃一半的肉骨。離開時,他轉身欣賞矗立在城門兩側、刻有古老家族紋章的雄偉石砌塔樓。
儘管伯特倫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在艾蘭格萬堡住過(他在五歲時就被人綁走),但這個場景突然讓他覺得很熟悉。「多少次,我們曾置身從未見過的人當中,一種神祕、無以名狀的感覺攫住我們,這個場景、這些說話的人、交談的話題,不全然是第一次看到或聽到,甚至感覺自己知道還沒發生的對話內容!」他甚至想到一種可能的解釋:「這會不會是出自夢境、卻徘徊在我們記憶裡的幻影?然後,由於與我們想像中的幻影相呼應之具體事物在真實世界現身而被喚醒?」
這種解釋是諸多假說之一。這些假說的共通點是,它們將似曾相識感視為一種記憶──不是來自前世,而是曾經(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存在我們大腦中的記憶。或許正如華特‧史考特爵士所言,我們的大腦收錄了對夢的記憶;也許,我們大腦的某部分不對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意識開放,但當我們經歷與某個夢境類似之事時,那部分就會自動跳出來。
如果我們真的每天晚上都做夢,據英國心理學家詹姆士‧蘇利(James Sully,1842-1923)於一八八一年出版的《幻覺》(Illusions)一書中所言,有些夢遲早會出現在現實世界中。只要相似處夠鮮明,眼下的經歷就會啟動那些與我們夢境相關的連結,一種熟悉感便會油然而生。夢境與真實生活,相伴而行一小段時間。這想法不是很浪漫嗎──蘇利還這麼說──現實生活的片段經常突然出現在夢裡,而相對的,夢境有時也能滲透我們的現實生活並展示其奇特之美?
對蘇利而言,似曾相識感與後來佛洛伊德提出的「白日遺思」(day residue)互為陰極、陽極。一個「白日遺思」被填入夢裡,在夢中不過是一個飛逝的片段,因此,在我們記憶中儲存經年的一個夢也可以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閃現,令事件帶著一種飛逝的重複感。而這個夢發生於何時,我們已不能再記起,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似曾相識的經歷總讓人感覺曾在冥冥之中發生過。似曾相識感不是前世和今生之間的交會,而是記憶中某個模糊軌跡的短暫對應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