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說話〉
我一直都很糾結於自己是個很不會說話的人。
睡前總是在反省,今天A子說的那句話的弦外之音,我怎麼現在才意會過來?
那時候B子在聚會場合時這樣的反應,是受傷了吧?我怎麼沒想到幫她圓場?
不誇張,我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活在這樣的糾結反省中。覺得自己不夠細膩、不夠瞭解別人的立場、不夠懂事。
而這樣的我,竟然是動物溝通師,是專門翻譯不同物種語言的行業,有時候覺得是上天挺有趣的安排。而透過動物溝通這個工作,我總在邊翻譯時,邊暗地裡羨慕著毛小孩們的直言坦率,還有他們那種,想什麼就說什麼的個性。
有位朋友家中有七位貓咪,其中一位貓Kiki這陣子身體不大舒服。Kiki雖看過醫生,但食慾仍然不振,而且還愛躲在衣櫃裡面大半天的不出來。聊一聊後Kiki竟抱怨家中的另一位貓咪小橘,說:「我躲在衣櫃裡、不想出來時,叫小橘不要一直來偷看我好不好!」
朋友聽了會心一笑,說:「因為我和小橘『兩人』的確是家中最常去偷看衣櫃裡的Kiki的。」
我轉頭問小橘:「為何要一直偷看Kiki?」
小橘直朗大聲地說:「我擔心啊,你們難道都不擔心他死在衣櫃裡?」
我迅速地轉達後,看到朋友夫妻倆神色一震,立刻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應該要修飾一下再跟你們說的,貓咪真的太直白了。」但朋友夫婦倆卻連聲說:「沒關係,這就是我們家個性白目的小橘會說的話。」
「而且啊……」朋友喝口茶繼續說:「小橘童年其實有過創傷。小橘和他的馬麻一起在我家樓下生活了一段日子,但有天卻發現馬麻突然死在車子下面,很黏馬麻的他因此暴瘦且憂鬱,好一段時間才恢復,一定是這樣的經驗讓他成為家裡唯一擔心『死亡』的貓吧?其實想來也挺感傷的。」
我內心震驚了一會,我完全沒想到小橘的直率發言,背後竟藏著這樣哀慟的故事。後來因為家中還有五貓要聊,這個話題沒有持續太久,我們又回到攻防Kiki不肯吃飯的話題上。
那天溝通地很順利,回去後貓咪們也各有進展。
但我前面說過了,我就是每晚睡前是會按慣例回想一整天發生過的事情,再來好好自責的人。(根本有病)
我那晚想著朋友立刻理解小橘坦蕩發言後的箇中原因,並立刻諒解。想著,也許夠瞭解你的人,真的不會在乎你會不會說話。他知道你每一句話的意涵、知道你說與不說的在乎或貼心、知道你用字遣詞的每一個仔細。
我想著,是不是我不夠信任我的朋友對我的愛,所以我總會擔心自己說錯話為彼此的關係生刺。如果我夠有安全感,是不是也能像小橘這樣暢所欲言了?
我是不是該學習信任朋友?放下無謂的不安全感跟無意義的小心翼翼?
我是不是該學習信任身邊的人?坦蕩蕩發言而無需在心裡上演一百個小劇場?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我知道,第二天醒來我還是那個說話前擔心自己說錯話、說完話又因為失言自責的我。但我想,我可能透過動物溝通、透過小橘,又瞭解自己恐懼的源頭一點點。希望明天可以做一個更好的我。
一個更不害怕說話的我。
〈誠實豆沙包〉
有時候跟毛小孩聊天,其直言不諱的程度都讓我為他們捏把冷汗。我想他們都是吃了誠實豆沙包才上陣的吧~(才沒有)
以下為精選整理報導:
●爽當大爺組
我都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上床睡覺,而且我還要到那個蓬蓬的地方比較舒服比較好睡(估計是疊好的棉被)。然後趁他們回家前再跳下來就好。
●皮很硬組
我把拔打我我不會痛喔!我只是故意叫很大聲,因為我知道這樣他很快就會停止!
●撒嬌萬靈丹組
你問我麻生氣我知不知道喔?我當然知道啊,可是我只要很用力把我的身體靠在她身上她就好了啦!如果這樣還不行最好就閃遠一點,晚點再過來用鼻子頂她的手,她就不會氣了啦!
●眼神渴望組
我跟你說喔,我拔麻吃飯的時候,我只要坐在旁邊,很認真的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他們就會給我吃一點喔!
●尖叫萬靈丹組
抱抱不會痛啦!我是故意叫很大聲的,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放我下來。
●秘密基地組
所有的玩具我都藏在沙發下面喔,但妳不要跟我拔麻講,他們都會去拿走藏起來!(好我答應你,噓)
●不吃是為了吃更多組
我是故意飯剩很多不吃的,因為我麻就是要這樣看到以後,才會幫我加肉肉吃!
如果我把飯吃光,她就不會幫我加肉了!
註解:誠實豆沙包,吃完了30秒之內說的話會誠誠實實,是90年代新科技的產品!
〈貓咪挑食〉
前陣子跟朋友約居酒屋聊天,東拉西扯一陣後,聊到她對於貓咪的挑食很困擾。
「坊間教狗的書很多,但面對貓,大家好像就沒輒一樣。」我朋友拿起小酒杯一口飲盡清酒以後大聲感嘆。
「對對對,妳知道嗎,我之前就聊過一隻貓吃飯的事情。」我像被按到關鍵字的Google一樣,立刻抓出一件最近跟貓吃飯有關的溝通個案。
「我問貓想吃什麼。」他給我看一堆飼料的畫面,說:「最近都吃湯湯水水的,好久沒有吃這個了,我想吃這個!」我還記得那隻貓咪的語氣充滿大爺款。
「因為這真的是滿難得的,一般照護人都是乾飼料為主,然後貓咪吵著要吃肉,所以貓咪說要吃飼料我真的很驚訝。」
「然後我就問照護人,照護人說為了他的健康,所以現在都是濕食了,飼料已經很久沒給。」終於講完這個個案,我狠咬一口醬烤飯糰。
「哎呦,現在都是這樣啦,貓咪真的水喝太少了,這樣比較健康,這個照護人很好,知識很正確很充足啊!」朋友激賞補充。
「我也是這樣想啊,所以我就跟貓說:『欸,現在吃這個對身體比較好啦,肉很好吃啊,你要知足!』」
「結果你知道嗎?那貓給我回說:『什麼是知足?』」
「就是有東西吃就要很高興的意思。」我沒好氣回答他。
「吃難吃的我不想吃的東西有什麼好高興的,我要吃這個啊!這個!」然後再度拿飼料畫面轟炸我。
「這局徹底落敗,我就是被完投,KO!」我用誇張語氣講完後,把手中的小杯清酒乾掉。
看到朋友聽完哈哈大笑,被逗得挺開心的,我又說:「我真心覺得貓咪都是任性鬼投胎,他們的靈魂都是用任性做基底調的。」講完我也端起清酒壺,幫朋友跟我的小酒杯都斟滿。忽然覺得我們真是奇怪的兩個女人,來居酒屋不是抱怨感情或工作,是抱怨貓咪。
「誒對了,其實之前我忘記是聽誰說,說對付貓咪挑食的方法,就是不理他。完全不理他喔,就是除非他吃飯你才理他。就是只有『吃飯的瞬間』才摸他理他跟他對話,其他他不吃飯就是漠視他。說這樣貓咪就會乖乖吃飯了。」朋友一口氣講完後又再乾了一杯,我開始有點擔心等一下要扛她回家。
「有這種說法?」我非常驚訝。
「對啊,可是這樣不理貓咪,好像也滿捨不得的吧!」朋友好像沒有很認同。
「對啊,而且我覺得,這樣不就是拿愛跟關心來勒索貓咪嗎?就是有種『你吃飯才能獲得我的愛,不吃飯就沒有』的感覺,那動物吃飯不也是『為了討好照護人,所以吃東西』?這種感覺很不好啊,換作是我,如果是我吃東西,我媽才理我,這種感覺我真的不喜歡,根本破壞親子和諧啊是不是。」我無顧忌地說出我的不認同。
「而且根據我的經驗,所有的動物喔,不管貓或狗,如果他們獲得的愛或注意力不夠,他們造反的招就更多,他們就會有『不理我嗎?好~!看這樣你理不理我!』的叛逆心情,那到頭來還不是照護人自己要收拾。這招真的不行啦!」我越講越覺得這招不妙。
「其實還是給動物定時定量比較好吧,我懂你的意思。」朋友很厲害,一下就能猜出我接下來想講什麼,這就是摯友啊~(拭淚)
「對對對,其實我覺得最好就還是定食定量,不吃收起來。餓到後面就會吃了。而且我之前參加過日本獸醫須崎醫師開的鮮食講座,他說動物因為生理機制跟我們的不同,所以一天不進食,對健康是沒有太大影響的。」
「像我們家一直都是定時定量的鮮食,Q比有時候碰到沒吃過的食物,就會給我擺爛不吃,說聞起來好奇怪我不要。我家也沒有什麼哄小祖宗吃飯這種事情,我就收起來啊,晚上再拿出來餵,晚上不吃,就冰冰箱,隔日再戰。」
「最高紀錄是Q比餓到隔天晚上就會投降吃飯了,這樣子聽起來雖然很鐵血政策,但我覺得愛跟食物本來就不用劃上等號,我給Q比食物是我愛他沒錯,但他吃不吃食物,一點都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愛啊~!」一口氣闡述完論點,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太激昂了一點。
「不過最怕有些貓,就是這樣也不吃喔,抵死不從。」朋友養貓,對貓的習性很懂。
「那如果是我可能就會換飲食了吧,因為長久下來真的對身體也不是很好啊,每天餓到爆對身體也會有不好的影響。」
「對啊,之前我也是換了三四種飼料,才找到我們家貓喜歡的愛吃的。現在回想那一陣子真是很恐怖……」朋友帶著恐怖的表情回想道。
「我們真的是貓奴狗僕……」我下了結論。
「哈哈~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嗎!」朋友拿起清酒杯跟我互乾,旋即開別的話題,聊開了。
〈至少有我們陪你〉
癌末被遺棄的狗狗,被放逐在荒郊野外。朋友救援後,現在住在醫院。
聽說病情穩定且已控制住,食慾不佳、但可以吃,不大能走路、但會走幾步。
但是拉拉(化名)的眼神非常空洞,感覺濃縮了一個靈魂所能容納的哀痛極大值在裡面。
實在不忍心,想跟他說,一切都沒事的,現在沒事了,有好多人愛你,不怕不怕。
但我內心是有點擔心跟他連線的。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情緒過於哀痛的狗,我的心靈也會承受不住,曾經在咖啡廳痛哭失聲到需要緊急斷線的地步。(我也自私地這麼做過)(這部分還要再練練啊)
好怕這樣的情形發生。好擔心、好害怕、好心疼。
溝通在這樣糾結的情緒中開始了。
意外的平靜。
現在、在哪裡呢?
看到一個深色的布攤成的角落。
「都窩在這,不想動,偶爾起身走走。」
現在、吃什麼呢?
看到一碗綠糊糊的東西。
「不喜歡這個,不好吃。」
現在、心情好嗎?
看到一位有點年輕、戴著眼鏡的女醫師。
「看到她心情就會好很多,她會來摸摸我、跟我說話。」
現在、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全身都很不舒服,特別肚子這邊脹脹的,好難受。」
以上都一一和朋友確認後,知道深色布是特意給他鋪的小窩、綠綠的糊粥⋯⋯不確定是什麼,但應該是混合著藥粉的玩意。
主治的是男醫師,但每天巡房打針餵藥的是形容的那位女醫師沒錯。
至於肚子脹脹的,因為他是肺癌,所以肚子有積水也是有可能的,回頭再請醫生注意。
嗯,看來連上線了。
「你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我小心翼翼發問。「可以不要聊這個嗎?我真的真的不想講這個。」抗拒的意識堅定。
好,不聊,我是幫助你情緒放鬆的,我一點都不願意再增添一點你的不快樂。
「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呢?」我溫柔地詢問。
「我好想要有人陪,偶爾會有人來陪我、摸我,但我好想好想有人陪著我、摸我。」
「好,我幫你跟人講,一有空就去陪你,一定。」幾乎眼眶要泛淚了,不行,忍住。
「打針會痛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地覺得自己問了白目問題。
「打針一點點痛,但就是要打針才會看到那個女生,她來就會摸摸我、跟我說話,所以沒關係的,可以看到她就好。」
應該是描述來打針的女醫生吧,女醫生當然是巡房的時候才有空過來多陪一下。
「除了想要有人陪你以外,還有別的願望嗎?」
「在別的籠子裡面,有隻狗狗,躺在自己的小窩裡面,好舒服的樣子。我也想要那樣的窩。」
看到一隻小小的紅貴賓,躺在一個小窩睡墊裡,應該是家人心疼住院幫他帶來的。
跟朋友轉達後,朋友泛淚光的說:「我等一下立刻開車去買一個特大號的給他!」
「很謝謝大家這樣照顧我,我覺得在這邊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可是可以請大姊姊不要罵照顧我的哥哥姊姊嗎?」
「罵?為什麼這樣說?」我疑惑提問。
「大姊姊每次來都邊摸我邊很大聲、生氣的跟照顧我的哥哥姊姊說話,但是他們都很仔細照顧我,拜託請不要罵他們。」拉拉哀求道。
轉頭問朋友:「欸、妳有罵醫生嗎?妳應該是講話比較急吧?」
朋友:「拜託!怎麼可能罵醫生!感恩都來不及,是有時候聊天講到那些讓人生氣的繁殖場,我語氣就大起來了。」
「大姊姊不是罵哥哥姊姊,只是說話大聲、急了點,你不用擔心。」我語氣盡量放慢地安撫他。
這孩子,自己身體都難受成這樣,還忙著為別人著想。現場的我們都紅了眼眶。
拉拉話不多,一問一答,沒有我想像的悲痛,所以我問朋友「救出來大概一個月嗎?」
朋友說:「差不多,從救出來到診治到跟妳約時間,差不多一個月。」
「因為我感覺他的情緒稱不上是開心,但還算平靜。我想這是有經過一點時間的沉澱的。」我語氣平穩地說,意外的,原本緊張的情緒,竟然還要反過來被拉拉牽引安撫,我覺得自己好慚愧。
「其實癌細胞擴散了,他的時間也不多了,只是希望至少在這最後的時間,能夠讓他感到溫暖跟愛。」朋友喝著熱拿鐵這樣說。
「去醫院看他的時候,可以撫摸他,說:現在有我陪你,你是最棒的狗狗,以前的人不知道你很棒,所以對你不好,但我們都知道你是最棒的。以後身體不舒服、有我們照顧你、我們最愛你。」
「這樣他能理解?」朋友疑惑。
「可以的,慢慢說他能瞭解的。身體的病有醫生,心的病就交給你了。」我跟朋友叮囑著。
「曾經痛苦,但至少現在、有人照顧、有人愛就好。」我想著。不甚圓滿,但至少是個讓人比較放心的結局。拉拉,我們有空,就會去陪你的。
PS.故事因為牽涉到團體,避免爭議,刻意化名並淡化部分情節,真實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