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是奇怪的
三更半夜,前妻站在門外。
「怎麼了?」我詫異地問道。
「快幫幫我,我的婚姻快完蛋了。」
「妳現在這個婚姻?」,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一臉茫然地搔搔頭髮。
「當然是我現在這個婚姻」,她傲慢地回答著。「難道還有別的?我們兩個三個月前就離婚了,也不可能再完蛋了。」
「謝謝妳提醒我喔」,我無精打采地說道。
「不客氣,現在是怎樣?我可以進去嗎?」
夜晚冰冷的風吹拂過她身旁,竄進了我的小公寓。
「不怎麼想!」我老實回答。
「為什麼?」她一臉狐疑地,眼神從我肩膀上方望進屋裡。「難道裡面還有其他的女人?」
「什麼叫做:其他的女人?」我問道。「我們已經離婚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可以邀請一大堆女人來這裡開派對,也不用事先跟妳報備吧!」
「是啊!你還是老樣子!」她大叫著,「因為你忘不了我,所以隨便在路上找了個看得順眼的賤貨。」
我嘆了一口氣,我好累,實在不想吵架。愛倫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以前還在一起時,她最愛一大早或黃昏時找我的碴。
「我們明天再談」,我耐住性子,低聲下氣地說道。
她抿著嘴,思索著。有那麼一瞬間,我還真以為她會就此打道回府,但我錯了,就像結婚七年後才發現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一樣。
「但你很清楚,這間公寓是我的,對吧?」她語帶揶揄地盯著我,「還有,診所也是我的,而且你有好一陣子沒付租金了,所以我覺得,這麼一丁點的小忙,你不應該拒絕吧!」
她看著我,我很清楚她這個眼神。如果我現在讓她吃閉門羹,她一定會讓我斷水或斷電,或者雙管齊下,甚至還可能強迫我搬出去。我很瞭解愛倫的脾氣,如果不順她的意,她可能會翻臉不認人。
我只好不情願地側身退到一旁,讓她進門。
「不要這麼不甘願」,她邊說邊往廚房方向走去。
「你發過誓,只要有人有需要,你都願意幫忙。」
「我沒有不甘願」,我答道,隨手關上門。「而且我們心理醫生不需要以希波克拉底誓言立誓,如果妳是這個意思的話。」
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裡,「你家裡沒有白葡萄酒嗎?」我聽見廚房傳來她的聲音。她也沒等我回答,就開始在我冰箱裡亂翻。
「在冰箱裡」,我答道,累得倒坐在廚房的一張椅子上。
「冰箱?瓶子可能會爆炸耶!」她說道。
「好吧,妳既然已經來了。」我答道。
「妳今天已經毀了我的睡眠,或總的來說,毀了我好幾年的生命,現在總不會連白葡萄酒瓶也要爆炸吧!」
她為自己倒了一杯,舉起酒瓶用眼神示意問我,我點點頭,接過一只杯子。
「好吧!倒吧!」我說道,啜飲了一口。
「怎樣?在這裡嗎?我們要在這小廚房裡談論我的婚姻問題嗎?你在開玩笑吧?」
「那妳想在哪裡?我還可以出借我的小浴室或小臥室。」
「你這又是什麼意思?」她咆哮著,「是說我沒有給你一間像樣的公寓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好朋友亞當.偉伯科內特...」
「亞當.偉伯科內特不是我的好朋友,事實上,我根本不認識他。」
「不管怎麼樣,他離婚後就只能住在橋下!」
「那他的空間一定比我大,或許我該去拜訪他。」
她輕蔑從鼻子吐了一口氣,輕啜著酒,做個鬼臉,「嗯,這不是高檔貨,對吧?」
我聳聳肩答道,「兩歐元吧」。
「是啊,味道也大概是這個價位。你去橋下拜訪亞當.偉伯科內特時,可以順便帶一瓶給他。」
「真是抱歉,愛倫,哪天我又買得起好酒的時候,一定馬上告訴妳。」
「雅各伯,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她尖銳地問著。
「我知道,那就是遇到了妳,」我答道。
她對我的反駁充耳不聞,「你的問題就是膽小,小小的困難就能擊倒你。」
「很好,現在我們都知道我的問題在哪裡了,或許也該談談妳的問題了。」
「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想你免費給我諮詢,這次的諮詢費就照一般收費標準,好嗎?」
「OK,就這麼做。」
「但這次的諮詢費當然要先扣掉你積欠的租金,你已經...」
「好啦,好啦,愛倫」,我示意她別再說了。「說吧,你到底有什麼煩心事。」
她的嘴湊到酒杯上,環顧四周。「這間小廚房真的讓我覺得很鬱悶。」
「愛倫,現在已經深夜了,再不久就天亮了。我幫妳預約明天最早的時間,一言為定。妳明天一早7點半就可以過來,好嗎?」
她又輕啜了一口白葡萄酒,兩眼打量著我。「你付不出租金的時候,我早料到診所生意不好,但沒想到,你的情況竟然這麼慘。」
「為什麼這麼說?」
「一個心理醫生半夜還能幫人預約隔天一大早的時間,很顯然,診所的財務狀況一定已經捉襟見肘了。」
「謝謝妳的評估」,我說道,「現在談談妳自己吧!」
「如果你財務有問題,可以直接告訴我。」
「你是想要借我錢,還是只是看我陷入困境,想要挖苦我?」
她想了一下。
「愛倫,讓我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就好,當我知道,我們簽訂結婚協議書的唯一目的是為了防止我覬覦妳那病危叔父的百萬家產時,妳就失去干涉我的財務的權利了。如果這麼做妳比較高興的話,那妳大可利用我在物質上必須依賴妳的這一點壓榨我,但至於妳的建議,就省省吧!」
她看著我,嘴角往下拉,同時繃緊雙唇,我知道這是她準備開始攻擊的標準動作。
我搶在她發動前,先聲奪人。「現在可以告訴我,妳今天為什麼會來我這裡,妳再不說,我可要去再回去睡了。」
門鈴響了。
「一定是他」,愛倫匆促地說道。
「誰?」
「亞敏,我老公,你一定要讓他保持理智,他很會吃醋,根本不聽我解釋。」
門鈴再次響起,這一次響得更久。
我突然有種預感,「妳早就知道,他會來。妳故意把他引來,好讓我來對付他,妳就不用面對他了。」
「邏輯正確!」她答道,「這裡誰才是心理醫生啊?」
這一來我才發現,在這大半夜裡,我的前妻理所當然地把我扯進他們的婚姻問題裡。
「那好,他有吸食毒品嗎?」我問,「或有喝酒嗎?」
她搖搖頭,門鈴聲又響起。
「等一下,馬上來!」我朝著大門方向喊著,然後又轉頭看著愛倫:「還有什麼是我應該知道的嗎?」
「他是拳擊手。」
「拳擊手?」
「對,職業拳擊手。」
「現在我家門前有個醋桶老公,專業是揍人,那妳還把他引來這裡?」
愛倫聳聳肩,「很抱歉,但是...」
「哪種重量等級?」
「羽量級」,她答道。
我從門上的貓眼偷瞄出去,昏暗中只看到一個身高只到我下巴的男人。他看起來雖然一臉怒容,但似乎沒什麼危險性,情緒整體看起來還頗鎮定。
「我馬上來」,我說道,轉開門鎖。幾乎在同一瞬間,大門砰地被用力踹開,亞敏一股腦地衝進客廳。他的速度之快,我根本沒看見他早已擺出攻擊姿勢。事實上,愛倫的丈夫拳頭已經來到我鼻子前幾公分處時,我才意識到我成了他的攻擊對象。我剛剛還一度懷抱著希望,以為這事情可以完滿解決,但下一秒鐘就聽到一記喀嚓聲響,感覺臉上一股刺痛,彷彿有人拿著大榔頭把我的鼻子敲進了頭顱裡。
正當我全身癱軟,倒到地板上的剎那間,我決定結束掉我的工作。反正依照各種情況來看,這份工作也沒什麼搞頭了。想起來實在悲哀,但診所的生意的確一塌糊塗,關門大吉也只是遲早的事。如果我對人的認知和現在一樣那麼差勁的話,那我絕對不是優秀的心理醫生。當我砰地一聲落在醜不拉機的地毯上時,心想著「真可惜」。其實我很喜歡我的工作,而且我也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隨後我眼前一黑。
我在救護車上醒來,我的頭不時發出隆隆聲,感覺太陽穴抽痛著。身邊坐著一個髮色超不健康的笨拙傢伙。他嘴裡嚼著什麼東西,手裡翻著一本畫刊。「躺著」,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的頭又躺回床上,抽痛的感覺移到鼻子附近。「請問有沒有止痛藥?」
「抱歉,但最後一包剛剛被我吃掉了」,他嘴裡喃喃著,誇張地作著吞嚥樣。
「您也是患者嗎?」我憤怒地問著。
他搖搖頭,「我是醫生,卡塞斯醫生。」
「啊...」我不安地回應著,「那您為什麼要吃掉我的止痛藥?」
「因為我已經三十個小時沒闔眼了,安非他命也沒了,難道您要看我被胃潰瘍折磨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的鼻子好痛。」
他惱怒地嘆了一口氣,用拳頭敲打著駕駛艙的隔板。「快鳴笛!情況緊急。」
頓時笛聲大作,救護車加速前進。
「謝謝」,我說道。
他揮揮手表示不用道謝,「這幫不了您什麼忙,急診室裡肯定還有三十幾個人排在您前頭,您只是鼻子斷掉,一定只能排在很後面。」
「或許把我交給急診室之前,可以先用車碾過我」,我建議著。
他大笑,笑到岔氣還猛咳嗽,隨手在雜物箱裡翻攪了一番,找到了哮喘噴霧劑,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氣喘吁吁地坐回板凳上,「您不可以讓老煙槍這樣突然爆笑啦!」
救護車嘎地急煞,停了下來。
醫院走廊上人聲鼎沸,有如年節市場的熱鬧氣氛。正如卡塞斯醫生所預言的,這裡已經排了一堆病患和家屬以及病患的朋友。大多數人三三兩兩聚著聊天,藉此殺殺等候時間,還有幾個在講電話,還有一些人聚在一起玩牌。我得填一份多達數頁的表格,做好了得等上數小時的心理準備,反正也順利要到了一顆止痛藥。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準備填寫表格。
「我還以為,我是這裡唯一看起來蠢樣到極點的人」,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眼前出現一個身穿小丑服裝、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兩個大拇指夾在胸前點點圖樣的吊帶後方,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額頭和點點黑頭冒起的鬍渣上還有化妝品的殘留,似乎是剛下了舞台的模樣。
「您這模樣好像『唐人街』電影裡的傑克.尼克遜」,他邊說道,邊挨在我身旁坐下,「那是一部好電影,您知道這部電影嗎?」
我思忖著這小丑可能在打什麼主意,豎直著身子,從對面玻璃上才發現那個熬夜多時的卡塞斯醫生在我鼻子上架了個臨時夾板,又包紮了一大堆紗布。我的模樣看起來好像他不是在替我包紮,而是要把我整個密封起來似地。
我嘆了一口氣,又把背靠了回去,看著眼前不斷端詳著我、可能還在等我回答的小丑,但我早忘他問我什麼問題了。正當我想開口問時,他整個臉也湊在我眼前。
「是誰把您打成這幅模樣啊?」他看起來真的對我的鼻傷很好奇。
「我前妻的老公」,我回答道。
「那傢伙很有打架的天分」,小丑答道。
「當然,他是職業拳擊手。」
「那您應該很慶幸自己馬上被打倒了,不然他很有可能把您打得更嚴重呢!」
我楞了一下,「您怎麼知道我馬上就被打倒的?」
「啊...我自己以前也打過一陣子拳擊」,他答道「那個...」他伸手指著我的鼻子「...看起來好像是一拳命中的樣子,我猜您應該連話都來不及說,就倒地了吧。另外,這一拳來得應該毫無預警吧,因為如果有掩護的話,鼻子應該不會斷得這麼乾脆啊。」
我不禁大笑失聲,這傢伙我喜歡。
他朝我伸出了一隻手,「您好,我是亞伯.包曼。」
「雅各伯.雅科比,我說道,「很高興認識您,但您為什麼在這裡?」
「說起來真奇怪」,包曼說道,「我今天在一個企業活動上有表演,表演後感到心臟一陣刺痛,但檢查以後說一切正常,最近這種事情發生了好幾次了,醫生說可能是心理因素。」
「很有可能」,我答道。「您在工作或生活上是不是有很大的壓力?」
包曼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那您覺得很有負擔?會不會常感到疲倦、精疲力竭?或睡眠品質很差?」
包曼又再度思忖起來,然後突然楞住,「喂!等等!您是不是很懂心理學這種東西?」
私人生活中偶爾會出現我進行治療工作時的問話方式,這是一種偶爾會冒出來的職業病。「沒錯,我是心理治療師。」
「太好了」,包曼答道,「我應該找個像您一樣的心理醫生,早日結束心刺痛的毛病,醫生也是這麼建議我的。」
平常這個時候我會把名片遞給包曼,然後和他約時間來門診看診,但現在愛倫的老公把我打成這幅模樣,我身邊沒錢,也沒證件,當然也沒名片,況且診所也打算要關門了,或許應該讓這位包曼先生去找別的心理醫生,一個更專業、更有職業尊嚴的心理醫生。
「抱歉,但我現在沒有執業」,我撒了個謊。
他看著我,心裡想著,「如果是因為錢的問題...」,他說道,「錢不是問題,我有錢。」
「不是,不是錢的問題,只是我現在剛好面臨事業重新定位的階段。」
「唉!」包曼的反應很失望,「那心理治療的費用是多少?」他問道,「我只是想先有個底。」
「我的是一節四十五分鐘,收費八十歐元,至於保險公司承擔多少,要看個案而定。如果是新患者,通常我會提供一節體驗,看看我們之間的化學反應對不對味,這種體驗療程大部分保險公司是不許可的。」
「可惜您現在剛好沒在執業」,包曼說道,「不然我很肯定,我們兩之間的化學反應絕對超合的。」
我聳聳肩,開玩笑地表示我很遺憾。
「您不能讓我進行一次體驗療程嗎?不用登記報稅。」他從小丑服裡掏出了一張百元大鈔,在我鼻子前揮來揮去。「他們付現給我,所以我可以支付一節的體驗療程,我會預付,外加一頓早餐。」
「您現在馬上就要進行療程?」
「是啊,不行嗎?轉角那邊有家咖啡館,我們可以在那裡進行,而且現在這時候那裡一定沒什麼人,反正在這裡您還要等上好幾個小時。」
他說的沒錯,但我實在不喜歡幫我還不認識的病患做治療,特別還是在診所外還有診療時間之外。但換個角度來看,我現在確實也需要一杯咖啡,還有好好吃頓早餐。況且這位包曼先生看起來很不錯,問題似乎也不棘手。所以啊,如果情況必須如此,為何不能先把原則擺一邊呢?這不正是我常給病患的建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