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解開認知的指南針
「大腦中的特殊波動,我們稱之為『思緒』。」——大衛.休謨
《自然宗教對話錄》
「每個人的問題總有個簡單的答案:簡潔、看似合理,但其實是錯誤的。」 ——曼鏗
《神聖的靈感》
我們的大腦擁有預測能力,善於察覺規律性,渴望穩定、清楚、一致的感覺,聽起來很棒,但總有例外的時候。
你第一天踏入辦公室時,渾身緊繃,猶如在鱷魚池旁飲水的小鹿,充滿警覺。這不是你的「第一次」,你之前就有其他工作經驗,這種緊繃感對你而言其實並不陌生。不過,這是新工作,所以當下你面對它所產生的焦慮感,和多年前剛踏入職場、展開第一份工作時的心情感覺很像,然而兩者間還是有極大差異。雖然你一開始走過公司中央走道時,還沒察覺到心裡的某個念頭,但一步接著一步,在環顧周遭辦公室、融入環境之後,心中萌生的念頭會越來越明顯: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為什麼這個念頭會突破強烈的不安因子,自行浮現在你心中呢?在你走過公司中央走道時,究竟發生什麼樣的改變?周圍景象與聲音又如何對你產生影響?雖然你很難察覺這些因素的存在,但其實大腦已經幫你處理了不少複雜的訊息。你所看、所聞、所碰、所聽到的事情,樣樣都已經過大腦處理、分析與解碼,大腦逐步完成這些任務,而且做的非常好,事實上,是好到讓你開始抵銷緊張的情緒反應。
你的大腦做出決定,並告訴你,你之前就有來過這裡。當然了,這不全然是真的,但你的大腦正開始架構,找出在之前的經驗中,是否有和此環境類似的刺激或模式,也就是說,大腦會從「過去經驗」裡,找出和新環境重疊的模式。你的大腦認定,這些模式已有足夠相似度,讓你可以放心預測,在接下來的新環境中可能發生的事情。
當你開始認識辦公室裡的新同事,接受到的外界刺激因素越多,就越能發現更多的環境模式,也能為大腦注入更多訊息。日復一日,新環境的一切,以及那些曾被你列為具潛在危險、需要特別注意的事情,對你來說都變得游刃有餘。一整天下來,大腦會安排出一個新的微世界,只要你還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就會一直處在大腦安排的微世界中。儘管微世界裡的人事物來來去去,許多事情也有所改變、調整,但所有的變革都會發生在一個有循環模式的框架中,而此一框架範圍是經過大腦辨識、解碼與分類過的環境。
多年來,神經科學的研究已經達到今日我們對大腦瞭解的程度,知道大腦是種「預測機器」,是非常神奇且複雜的器官,能處理訊息,決定接下來該做的事情。更確切來說,大腦尤其擅長探知和辨識規律性,預測威脅,並在心中產生敘事(說故事)能力。大腦傾向處在穩定、明確、一致的環境中,將不可預測、不確定與不穩定視為對它生存的威脅,也就是對我們生存的威脅。
大腦對於避免威脅或防禦威脅的能力,足以讓人類生存與繁衍,這衍生出一連串的「副產品」,且和日常思考模式及行為緊密相連。本書將會討論其中的幾項「副產品」。諷刺的是,這些「副產品」都會誘使原本應該要預測威脅的大腦感到「快樂」。接下來的內容,要帶大家一起探索和解釋其中的原由:
‧ 我們渴望「確定」與「對」的感覺。
‧ 我們依賴「記憶」來支撐內心的感覺。
‧ 我們傾向「為巧合加註意義」,在訊息不足的情況下套入因果關係。
‧ 我們希望凡事在掌控中。
‧ 我們試圖避免損失。
‧ 我們規範自己的道德行為,讓自己感到「平衡和諧」。
‧ 我們常在遺憾中打轉。
‧ 我們普遍認為「具體明確」的情況較為有利。
如果可以生活在沒有偏見、失真和錯誤的環境中,或許我們真能活在上述的大同世界裡。但我們不行,雖然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迷失在「為什麼要做」、「要做什麼」、以及「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想」,會如此並不是因為我們很愚蠢,事實正好相反:我們光憑大腦就足以處理複雜的思緒,只不過,個人思緒很容易受到某些障眼而變得模糊,進而阻撓內心真正的思考運作方式。
在進一步解釋前,我們先倒退幾步,討論一下就認知上來說,究竟我們過去是如何的狀況,而接下來要怎麼發展。
解開長久以來的誤解
若要有效分析心理層面,就必須先順從大腦的運作方式。不可否認的是,人類對這方面的認識很有限;然而在過去的幾十年,相關知識的進展已有大幅增加,遠超過一世紀前大家連想都沒想過的知識。假設你和一位二十世紀的神經科醫生討論:「未來一百年內的科技發展,能讓半身不遂的癱瘓者以控制機器手臂隨心所欲達成任何動作。」對方就算沒有冷嘲熱諷也會竊笑。
科幻小說和漫畫常有類似的科技出現,但嚴肅的科學家絕對不會把自己的職業生涯賭在不切實際的事情上。現在我們終於知道,沒什麼是不可能的,這些事情正在發生,而早期大家熟知的「身心二元論」也已經過時了。現在仍有許多人試圖奮力一搏,以生理角度來看待心理,因為思緒的複雜性似乎真的是個難解之謎,超乎大腦能思考的範圍。在我母校的一位生物學教授曾說:「究竟這些無數的『開關』是如何形成人類複雜的心智?」
「認知科學」目前尚無法全面解釋這類問題,在深入探究大腦之謎的過程中,科學家發現這些問題本身從頭到尾都未曾真正切入核心。例如,以「開關」來比喻大腦機制就是個錯誤的分類方式,但一開始,大家都相信大腦的本質就像個精密的電子設備,非常複雜,從中幾乎難以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
「認知科學」藉由打破對事情的「既定認知」來挑戰現今分類方式。這麼解釋好了,我們都曾試圖將思緒及情緒與大腦某特定部位做連結。舉例來說,如果認為憤怒的情緒是源自大腦中樞的某處,事情就簡單許多;但如果要接受憤怒的情緒並非源自大腦任何一處,而是源自大腦中許多不同部位交錯互動所形成的反應,事情就複雜了。
當這部分轉換成記憶時,要大家理解與接受就更困難。當你十歲時,你六歲在主題樂園搭乘雲霄飛車的記憶,該存在大腦的何處呢?當我們對事件的記憶似乎還算完整,就會相信這個記憶在大腦擺放的位置,肯定就像擺在書架上的書籍一樣,當想要重拾記憶時,只要把書從書架上取下,翻到正確的頁面,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我們現在知道,大腦處理記憶的方式並非如此。而且事實上,你對遊樂園內的遊戲記憶並非真的儲存在大腦某一處,也並非如你想像的完整。
這些關於大腦的知識聽起來相當複雜,科學也尚未找出完整且令人滿意的答案。我們現在跳回到分類的話題,正因為缺乏正確答案總是令人不安,因此我們就會想辦法來填滿空缺,而且也覺得應該要這麼做。既然是大腦賦予周遭環境意義,我們會因為大腦的深層運作不明而感到受挫,自然就不意外了。在現實中,就是因為這個在頭部裡的神奇器官,造就出所謂的「心智」(mind)。或者更精準來說,心智並非大腦製造的產物,而是大腦在做的事情。再換句話說,大腦的整體神經系統活動就是我們的心智。套句神經科學家西蒙.列維說的:「所謂心智,不過就是大腦的工作罷了。」
在過去的一世紀,發展漸入佳境,我們漸漸改變了「身體(包括大腦)和心智是分離的」這樣的認知,這是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勒內.笛卡兒提出的身心問題,又稱「心身二元論」,此一認知在當時廣為大眾接受,不過套用當代哲學家約翰.舍爾的說法,此一論點的問題在於「從一開始就算錯了」,然而區分大腦與心智的計算方式,似乎又簡單得顯而易見:只要想得出一套解釋方式,我們就不喜歡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如果心智是大腦的工作,便能簡化到以生理過程來解釋一切。不管過程有多複雜,一切依舊屬於血肉之軀運作方式的一部分。總認為自己比其他生物優越的人類,該如何接受自己的一切,無不受到神經科學家口中的人腦(生物體系中的電腦硬碟)所束縛。這對當前已知的認知科學研究顯然是項挑戰,唯有詳細揭露大腦運作方式,才能使一切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世人眼前。
找出更好的答案
過去有二元論,那未來有什麼呢?既然心智並非存在於頭顱內的大腦中,那究竟有什麼答案能取代這項認知呢?這個答案就是本書的核心論點。我們大概是在神經科學與認知心理學研究之門開啟前不久,才進入「認識自我」的時代,且在不斷受到影響之下向前。我們仍在這個時期的開端,因此必須小心謹慎,不可匆促下結論。不過能肯定的是,在邁向認識自我的新道路上,沒有回到二元論的回頭路。在新的時代,當我們說到心智,指的就是大腦所做的事情;當說到想法,指的就是心智的傳播,也就是大腦不停歇的活動。二元論的說法以及它延伸出心智相關的許多誤解,都將走入歷史。
這一切都將指向另一個嶄新的機會,就是「有效找出我們行為背後真正的原因」、「找出違背最佳利益的思緒與行為」,並且進行改變。如果這樣的說法,讓你感到有些許「自我幫助」(self-help),那先讓我把話說在前頭:我相信這一波新的認知研究發現,將會和許多自助建議相牴觸,在未來幾年中,會讓大家看清楚,這些自助的建議有多麼空洞且不真實。
現今對大腦與心智的誤解,在過去的幾十年中,讓那些為了尋找心中答案的許多讀者,花了至少數十億美元在自助類的相關書籍上。認知科學無法提供完整且穩固的答案來代替自助產業的建議,而心理學界也不該試圖改變現況。神經科學家與心理學家所能做的,便是讓大家更清楚了解「人類的思緒與行為模式」,然後在許多難解之謎上投入更多心力。藉由健全的研究做為重新審思人類行為的基礎,我們就可以提供讀者比「自我幫助」更好的建議,其實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自我幫助」,而是「科學幫助」(science-help)。
善用「不會太天真」的直覺力
我是個務實主義者,對於「仰賴直覺」的任何主張,都傾向拿放大鏡審慎檢視。但我能瞭解也能體會:有時候「直覺」雖然無法帶給我們完整的答案,卻有可能引導我們找出解答。研究顯少是在直覺之外的世界進行的。我遇過最棒的研究人員,是世界級的直覺者,有時他們最有創意、最引人注目的研究方法,往往來自早餐時的靈光一現。「最初的直覺」總能帶領研究人員在相同主題上找出被忽略的細節,進而開啟新發現。這類的研究在本書中不勝枚舉,而且都歸功於當下的直覺。
然而這樣的直覺有時太過天真。就某部分來說,促使自助類相關說法與書籍蓬勃發展的原因,就是「匆促對神經科學相關研究下結論」,然後天真地以為:解決問題的方法原來如此簡單。我們想要知道答案,想聽聽聲稱已有答案的人怎麼說。我們不只想要解決問題,更想要感到安心。往往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無法擁有想要的東西、或希望不如預期時,感覺並不好受。天真的力量總是難以抗拒,甚至足以覆蓋掉我們對他人的「答案」的疑慮。如果不夠謹慎,最終也只會得到一堆無意義的答案。
舉例來說,要做出大腦影像相關研究的結論,必須相當謹慎嚴格。但神經科學領域的研究人員,對大腦不同部位的活化性似乎各有各的見解。在影像告訴我們清楚的答案前,還是要對相關知識做深入的瞭解。例如,為何要以相同的實驗條件、透過不同的實驗,測試大腦不同區域的活化性?大腦是許多研究人員想要解開的謎團,但至今仍無人找得到全面且完整的解釋。
到目前為止,有些人認為應該在法庭上使用大腦斷層掃瞄,好作為判斷一個人有罪與否的依據,在對大腦認識還不夠完整的情況下,這樣的科技發展也真夠令人害怕的了。類似例子不勝枚舉,這足以說明科學尚無法提供完整答案能讓我們高枕無憂。事實上,我們應該要期待透過研究找出更多值得探討的新問題,而非只有追求答案。
如上所述,在科學探究中,層層疊疊的實驗過程可能是確定前人的答案,也可能是挑戰他人的發現,但不管如何,都能帶來希望。科學、偽科學及「自我幫助」的差別即在於過程。前者(科學)需要執行者,因為過程本身就是建構在自我毀滅上。科學並不會因為成果完美而感到勝利,而是要去不斷挑戰結果,然後重新開始另一段過程。
簡單來說,這就是本書的起點。科學是一件工具,是我們面對自己及世界的最佳工具。我相信:「科學有助於瞭解促使人類思想與行為動力的主因。」如果深信自己的思考方式就和自己所知的一樣,並且做我們該做的事情,那就必須先瞭解問題的核心,並接受它的「有限性」。
「知道」並不一定「做得到」
接下來我們將一步步探討大腦的奧祕。在本書中,我會刻意使用非常簡單的隱喻措辭:「快樂的大腦」。當然,大腦是沒有絕對的快樂、悲傷或憤怒感,大腦本身也不會想要、渴望、主張或呈現這些情緒。我們可以引用紐約臨床心裡學家暨精神分析學家陶德.艾席格的話來解釋:
唱歌需要肺部功能,創下跳遠紀錄需要膝蓋協助,但大腦本身並不需要任何東西。人們想要的慾望及得到方式,有一部分的確是歸因於大腦,但在大腦與需求之間,還存在一個連貫周遭情境及脈絡的人。
我用快樂大腦作為隱喻的方式,純粹是希望以簡單的手法讓讀者知道:在許多情況下,大腦會傾向某種錯誤狀況、極力避免損失、降低風險與避免傷害。大腦會自動完成上述動作,而且大多時候,我們會感謝大腦的決定。然而,相同的防衛機制(就是我所說「快樂大腦」的傾向),有時候會過猶不及,成為阻力,反而難以算是優點。現在我們面對的挑戰是:知道自己何時該思考,並且採取與「大腦傾向」相反的舉動。
這本書並非心理學大全。我不是心理學家,也不是精神病學家,我無意透過本書或其他媒介進行虛擬治療。我不是神經科學家,我不會說自己有多麼熟悉神經運作方式,畢竟這是需要全心投入才能瞭解的領域。我是科學類書籍的作家,我對大腦運作方式格外感興趣,尤其熱衷與大眾分享我的所學所知。我擅長進行大眾教育,這些年一直致力於讓特定人士瞭解人類行為的改變模式,畢竟人類的行為模式有些很細微,有些很廣泛。
我非常熟悉理解與應用間的差距。大部分的人都可以找到問題,甚至可以提供解決之道,但往往還是會失敗,這就是理解與行動之間的落差,搭起落差間的橋樑,正是促使我完成本書的動機。我想知道:人們為什麼常做不符合最佳利益的事情。更確切來說,我想要知道:影響大腦思緒與行為的背後真正原因;因為這個因素足以影響全人類。
我在三年多前展開這段漫長的寫作時,原本打算把重點擺在認知偏差,這方面有大量相關文獻,但也不見得完全正確。在閱讀相關研究報告、以及與認知心理學和神經科學專家討論後,我發現了認知謎團中更重要的一個環節,而且是造成大腦「快樂」不可或缺的因素。
我的探索有進一步的結論:僅僅知道大腦會運作失常是不夠的。大部分大腦錯誤的相關書籍都無法突破這一點。如果我們還無法「做」些什麼,先「知道」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至少我們「知道」應該要如何採取行動來避免大腦錯誤的誘惑,但要實際運用這樣的知識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有一部分是和神經中樞有關。這就是存在於理解與行動之間的「差距」,從務實角度來看,這跟找出大腦正確運作方式一樣重要。
本書中涵蓋各種主題。在各項主題中,我盡量避免討論過多細節,而是著重在大方向層面。我希望本書兼具知識性與實用性,也希望讀者在接下來的閱讀過程中能有相同感受。